第四十六卷 平蜀盜
武宗正德三年(戊辰,一五0八)冬十月,四川保寧賊藍廷瑞、鄢本恕起漢中,攻陷郡縣。起右副都御史林俊巡撫四川,兼贊理軍務,督兵討之。初,廷瑞行山中,得古棄印,亡何,又得一劍,自謂有天命,遂與其黨惑愚民倡亂。時保寧賊劉烈亦聚眾作亂,侵掠陝西漢中等處。
四年(己巳,一五0九)十二月,藍廷瑞自稱順天王,鄢本恕自稱刮地王,廖惠自稱掃地王,合眾十萬,入寇湖廣、鄖陽等處。已而聞巡撫林俊督兵捕剿,因流侵他境。劉烈等復還至四川。初,烈等四出剽掠,侵陝西漢中,勢頗猖獗,至是復還。敕巡撫都御史林俊相機剿賊。未幾,劉烈為亂兵所殺,餘黨廖麻子、喻思俸復熾。
五年(庚午,一五一0)春正月,命刑部尚書洪鐘兼左都御史總督川、陝、湖廣、河南四省軍務,征剿四川等處流賊。
夏四月,藍廷瑞、廖惠等破通江縣,林俊遣官兵及調羅、回石柱等處土兵攻敗之,殺溺死者六千餘人,生擒廖惠。藍廷瑞奔紅口與鄢本恕合兵,過陝西、漢中三十六盤至大巴山。俊復遣兵追及,大敗之,賊棄輜重走。
六年(辛未,一五一一)春正月朔,江津賊曹甫自稱順天王,攻圍縣治,僉事吳景被殺。巡撫都御史林俊聞報馳赴,乘元日賊方醉酒,不設備,乃夜半蓐食,銜枚往圍燒之,賊奔潰。又於山坪、伏子岸等連戰敗之。抵賊營,殺死曹甫等。先後擒斬三千餘人,收回被掠男婦七百餘口,獲馬騾器仗無算。
五月,鄢本恕、藍廷瑞等縱掠蓬、劍二州。命總制尚書洪鐘同巡撫林俊、總兵楊宏相機剿捕,以靖地方。復敕巡視都御史高崇熙、鎮守太監韋興同洪鐘、林俊會剿劇賊藍廷瑞、鄢本恕。
六月,洪鐘至四川,與林俊議多不合,軍機牽制,不得速進。藍廷瑞招集散亡,勢復大振,攻燒營山縣治,殺僉事王源。鐘乃會俊督四川兵,陝西巡撫都御史藍章督陝西兵,及檄湖廣河南兵,分路進剿,鐘與俊親監督之。湖廣兵先追及於陝西石泉縣熨鬥壩,賊見追急,求招撫,令至四川東鄉縣金寶寺聽撫。鐘給榜示並檄召廷瑞等,約日出降。賊意在緩師,延至六月十四日始至信地,依出駐營。廷瑞、本恕俱不出,但使人來言欲得營山縣治,或臨江市駐其眾,方出見,且要取旗牌官為質,鐘等俱許之。鄢本恕來見回營,藍廷瑞始復來見,且降且肆殺掠。仍於松樹埡劫掠民家,計欲脫走。官兵分七哨扼之,不得間,賊窘甚,漸潰散。
十五日,廷瑞以所掠女子詐為已女,嫁與領兵土舍彭世麟為妾,結歡世麟。世麟白軍門受之,遂邀賊首至營宴會。鐘令廷瑞所親鮮於金說廷瑞及本恕於十六日帥諸賊二十八人同至,彭世麟赴宴,伏兵盡擒之。眾聞變,遂大潰,四出奔逸山谷。鐘等遣諸路兵分道追剿之,擒斬溺死並俘獲老弱兵仗騾馬甚眾。未盡者,許自首撫之。惟賊首廖麻子未獲。捷聞,加鐘太子太保,俊、章升賚有差。
江津賊曹甫餘黨方四、任鬍子、麻六兒等擁眾走綦江,入思南、石阡等府。方四偽稱總兵,任鬍子偽稱御史,賊首三十餘人偽稱評事等名。貴州兵敗之於思南,播州兵敗之於三跳等處,先後擒斬三千人。賊由貴州復入四川。
八月,賊攻南川、南頸、雀子岡等關,官兵御之。又攻東鄉、永澄諸處,玀、回兵御之,前後頗有斬獲。會百戶柳芳等陣沒,官軍卻,賊遂聲言欲取江津、重慶、瀘州、敘州,以攻成都,遠近震駭。林俊駐江津,高崇熙駐瀘州,太監韋興駐成都,都御史王綸駐重慶。檄副使何珊、都指揮鄒慶帥兵由合江進。副使李鉞、知府曹恕率兵由江津進,夾攻之。
九月,賊攻江津,會石砫兵至,並力御之,賊敗走。追至合小坪,破其四營。賊以八千人舁攻具復攻江津,林俊、李鉞、曹恕督酉陽、播州、石砫等兵,三道迎擊之。賊敗,追至高觀山,斬首五百餘級,俘獲二百餘人。官兵乘勝追擊,賊乃乘高下石,不得進。賊復擁眾,時出衝擊,李鉞幾不免,賴從吏何士昂等力戰得解。林俊見賊勢猶盛,遣降賊周大富入營招撫之。方四偽令其黨李廷茂出降,竟不出。高崇熙知賊首皆仁壽人,遣人詣仁壽,取各賊家屬入營,招之。方四等殺其族屬,不聽撫。遣人來言,聽其自散去乃從。翼日,李鉞督諸將校,分兵為六哨,由大埡、小埡、月埡關並進,直衝高梁,賊不能支。六面皆合,破其中堅,斬賊首任鬍子等,賊大敗。追殺三十餘里,斬首一千八百餘級,生擒方四妻妾,俘獲男婦三千四百餘人。餘眾墜崖填壑數里,奪獲馬騾四千五百有奇。土兵乘勝追剿,又殺二百餘人。賊見官兵少,還擊,殺千戶田宣冉、廷質等。方四妻妾復逸去,遂率餘賊二千餘人遁入思南境內。
巡撫右副都御史林俊乞致仕,許之。時宦者用事,各邊征剿必以其弟姪私人,寄名兵籍,冒功升賞。俊一切拒絕,權幸惡之。又與洪鐘議多不合,因乞致仕。疏上,忌者謂盜已平,內批即允之。臺諫疏留,不報。俊歸,蜀人號哭追送。未幾,麻六兒、喻思俸、駱松祥、范藻等賊復熾,內江、崇慶之境,騷然踰年,不能定矣。
命巡撫都御史高崇熙調兵討方四、廖麻子、麻六兒等。
七年(壬申,一五一二)二月,江津賊方四等,自去年正月奔貴州,八月復聚,至是劫掠南川等縣,高崇熙連戰敗走之。
閏五月,方四自南川破綦江,僉事馬昊敗之,奔婺川,眾遂散。乃變姓名潛走,開縣義官李清獲之,送於官。
十一月,漢中賊廖麻子、喻思俸,內江賊駱松祥,崇慶賊范藻等分劫州縣,眾號二十萬。洪鐘分剿不暇給,御史王綸劾鐘縱寇殃民,罷職。命右都御史彭澤總制軍務,同總兵時源征之。
八年(癸酉,一五一三)二月,巡撫四川右都御史高崇熙以盜賊不盡滅,逮下獄。以右僉都御史馬昊巡撫四川。
夏四月,彭澤率苗兵攻漢中劇賊廖麻子,破之。眾遯竄山寨,多伏匿箐棘中。澤分兵搤出入,奪水道渡,開一面縱賊,夾誅之且盡。廖有異術,能隱形,事急跳身遁,購之卒不獲。因移兵內江討松祥,平之。
九年(甲戌,一五一四)春正月,彭澤率兵討崇慶劇賊范藻等,平之。四川群盜悉定,加總制軍務彭澤為太子太保,左都御史時源為左都督。
谷應泰曰:
正德中,蜀盜藍廷瑞、鄢本恕、廖惠起漢中,曹甫、方四起江津。廷推林俊,優詔特起,俊時憂闋家居也。俊既受命,通江之戰擒廖惠,走廷瑞。賊勢窮蹙,轉窺秦、隴。吳景之死,曹甫授首,江津不振,僅走貴州。俊之視蜀初效,可謂李綱入來,方有朝廷,光弼代軍,旌旗變色者矣。而乃洪鐘出督,崇熙會剿,兵有連雞之形,將無輔車之勢。我志方瑕,丑氛復振。然後群帥戮力,數道並進,雖誘而殺降,疑近不祥,詎知縱之復叛,無異養癰。廷瑞、本恕檻車詣闕,保寧餘黨,誅鋤略盡。所不獲者,廖麻子一賊耳。方四再寇江津,俊又六面督攻,斬其渠帥,四之妻孥,悉俘帳下。雖蠻官小衄,四幸漏網,喙息黔中,已墮心膽。假令借籌有人,處置得宜,璽詔優獎,留俊撫綏,汲黯臥治淮陽,韋臯久鎮西川,錦江、三峽之間,遂將枹鼓不鳴乎?角巾扁舟,輕裝還里,蜀民追送,涕泗橫流。誰秉國成,何其謬哉!於是漢中餘孽廖麻子再與喻思俸等倡亂矣。黔中逋寇方四復與麻六兒等出掠矣。內江、崇慶相繼效尤,范藻、松祥人思雄長。
夫蜀寇紛紜,本非劇賊,王師壓境,實皆勁旅。然而中人邀爵,必使子弟監軍,鄙夫秉均,喜言賊平受賞。彭澤甫出,餘黨旋平。蓋用兵六載,屢成屢衄。俊既去位,人多畏咎。至崇熙逮而洪鐘撤,爭利諸臣抑已知難而退矣。澤遂得專制閫外,削平全蜀。夫林俊當小腆初張,舉朝貪功之日,而彭澤當賊氛滋蔓,命臣畏禍之時,澤遂享有功名,俊以齎志老死,君子於俊,不無李廣、祖逖之感焉!
第四十七卷 宸濠之叛
武宗正德二年(丁卯,一五0七)夏四月,劉瑾受寧王宸濠重賂,矯詔擅復護衛屯田。寧藩舊在大寧,今三衛地也。初,太祖諸子,燕王善謀,寧王善戰。靖難兵起,燕王以計挾寧王遷北平,後以其地與朵顏三衛,遂徙封江西。天順間,寧府不法,革去護衛,改為南昌左衛。至是,宸濠遣內官梁安輦金銀二萬通瑾,朦朧奏請准改南昌左衛為護衛,又准與南昌河泊所一處,侵奪民利。
五年(庚午,一五一0)秋八月,劉瑾伏誅,兵部奏革寧王宸濠護衛,仍為南昌左衛。
六年(辛未,一五一一)冬十月,寧王宸濠葬母於西山青嵐,乃先朝禁革舊穴也。
八年(癸酉,一五一三)夏四月,寧王宸濠建陽春書院,僭號離宮。宸濠懷不軌,術士李自然等妄稱天命,謂濠當為天子。又招術士李日芳等謂城東南隅有天子氣,遂建書院當之。
九年(甲戌,一五一四)春三月,復寧王宸濠護衛屯田。先是,陸完為江西按察司,為宸濠所重。常曰:「陸先生他日必為公卿。」完亦心附之。至是,完為兵部尚書。濠喜曰:「全卿為司馬,護衛可復得矣!」全卿,完字也。自完入內,與王歲時問遺不絕,王致書完欲復護衛,完答書須以祖訓為言。時伶人臧賢者,有寵於上,左右近習錢寧、張銳、張雄輩皆陰結之,以求固寵。賢壻司鉞坐法充南昌衛軍,宸濠因之以通於賢,每手書寄賢,字賢為良之。至是乞護衛,輦載金寶於賢家,分饋諸權要。大學士費宏知之,宣言曰:「今寧王以金寶巨萬復護衛,苟聽其所為,吾江西無噍類矣。」陸完知宏必阻之,乃密謀於錢寧等。會三月十五廷試進士,內閣與部院大臣皆在東閣讀卷,完遂於十四日投覆寧王乞護衛疏。十五日,中官盧明以疏下閣,密約楊廷和出下制許之,而宏竟不與聞。廷和與完懼宏發其狀,會言官交章論護衛不可復,乃謀去宏,以宏私其弟費寀入翰林,鄉人黃初及第譛之,且曰:「乾清宮災,下詔皆宏視草,歸咎朝廷。」傳旨令宏致仕。宏南歸,舟至清源,濠黨陰遣人入舟中縱火,行李皆為煨燼。濠黨使人舟尾窺之,見舟焚而餘貲盡,遂以是復濠,濠乃已。寧王宸濠自稱國主妄傳護衛為侍衛,改令旨為聖旨。
夏六月,寧王宸濠密令承奉劉吉等招劇盜楊清、李甫、王儒等百餘人入府,號「把勢」。
八月,寧王宸濠令撫臣以下朝服見,撫臣俞諫不可。時宸濠久畜異志,會有上賜,欲撫臣等朝服見,諫不可。又嘗去其左右為惡者,濠深銜之。
冬十月,寧王宸濠招鄱湖賊首楊子喬統賊徒楊清等肆行劫掠。
十年(乙亥,一五一五)春二月,寧王宸濠招舉人劉養正入府密謀。濠聞養正有才名,習兵法,延至府,講論宋太祖陳橋之變。養正甚稱濠有撥亂之才,密約待時舉事。
夏六月,寧王宸濠忌都指揮戴宣,擅捶殺之。冬十月,江西按察司副使胡世寧奏寧王宸濠無道罪狀,下兵部移文寧府,令鈐束其下。時宸濠反跡已著,人莫敢言。世寧發憤上疏,略曰:「寧王自復護衛以來,騷擾閭閻,鈐束官吏,禮樂政令,漸不出自朝廷,臣恐江西之患不止群盜也。伏乞聖明廣集群議,簡命才節威望大臣,兼任提督、巡撫之職,假以陳金、彭澤之權,銷隙寢邪於無形。敕王自王其國,仰遵祖訓,勿撓有司,以防未然。」疏上,宸濠頗懼,委過近屬以自解。
以河南左布政孫燧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巡撫江西。先是,俞諫以忤宸濠奪官閒住,宸濠謀益橫,脧削百姓,輦珍寶結禁近以為奧援,及結連各洞寨逋賊,縱其流劫。鎮巡藩臬以正自持者,必百計去之,畏禍者遂翕然依附。燧知大變將作,乃均征賦,飭戎備,實倉儲,散鹽利,諸凡摧剝黎萌者,漸次削除。偵奸黨置之法,以剪其羽翼。
宸濠奏副使胡世寧離間親親,妖言誹謗,賄營內旨逮之。先是,世寧已升福建按察使,宸濠臨發毒之,下血幾殆。濠深銜世寧,必欲置之死,摘前疏語為謗上,賂用事者中以危法,逮捕之。世寧既遷福建,便道抵浙歸家。濠屬其黨巡浙御史潘鵬發卒募取世寧,欲甘心焉。會李承勛為按察使,匿世寧,變姓名,間道歸命京師,得不死,下錦衣獄。世寧獄中三上書,言:「江藩橫逆,朝野皆聞,微臣愚戇,天日共鑒。」兩京言官陳啟充、徐文華交章論救,世寧繫再經冬,訊鞫搒掠,幾庾死。
十一月,江西豕生象,宸濠三司稱賀,左布政使張嵿以義折群議,止之。
十一年(丙子,一五一六)春三月,寧王宸濠以上東宮未立,密遣萬銳、林華賄錢寧等,稱長子宜入太廟司香為名,迎取來京,錢寧、臧賢受厚賂,陰助之。
夏五月,宸濠欲拓府居,擬大內,左布政張嵿以非制拒之。
秋八月,謫福建按察使胡世寧戍遼東沈陽衛。初,世寧刑訊一年,錢寧、蕭敬、張雄、張銳、江彬等受宸濠重賄,脅刑官必坐以誣告親王罪至死,大理寺少卿胡瓚抗言曰:「濠謀賴世寧以發,而置之極刑,何以服天下!」眾直之。及行撫按孫燧、李潤奉勘委曲,明世寧無辜,得減死謫戍,奪瓚等俸。
九月,宸濠奪官池,賄李士實,左布政張嵿不可。濠遣承奉劉吉饋以四果,啟視之,則棗梨薑芥也。嵿呼吉曰:「我知之矣,是欲我早離江西界也。臣子受命於君,行止豈人所能預!」濠聞之默然。
冬十月,以王守仁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,巡撫南贑、汀、漳等處。
十二年(丁丑,一五一七)春二月,寧府典寶閻順、內官陳宣、劉良奏宸濠不法事。濠遣承奉劉吉賄錢寧,矯旨發順等孝陵衛充軍。濠疑承奉周儀實使之並家人六十餘人盡捶死。三月,宸濠令王春、余欽等招募劇盜凌十一、閔廿四等五百餘人,四集亡命,同楊清等藏丁家山寺,劫掠官軍民財商貨。復厚結廣西土官狼兵,並南贑、汀、漳洞蠻,欲圖為應。遣人往廣東,收買皮帳,製作皮甲,及私制鎗刀盔甲,並佛郎機銃兵器,日夜造作不息。
夏五月,宸濠忌布政使張嵿,賄錢寧囑吏部升光祿卿以遠之。
秋七月,以許逵為江西按察司副使。宸濠以進貢方物為名,遣徐紀、趙隆、盧孔章等赴京偵伺,沿途伏健步快馬,限十二日報知。
九月,巡撫孫燧奏宜重九江兵備之權,湖東分巡兼理兵備。佞幸阻之,不行。
冬十一月,宸濠仇大學士費宏,遣人焚毀其廬墓,並攻城掠群從兄弟殺之。孫燧請兵擒捕,下兵部議。
十二月,命太監畢貞守江西,貞遂附宸濠謀逆。
十三年(戊寅,一五一八)春正月,寧王宸濠誣奏清軍御史范輅賄近幸,逮問除名。輅與畢貞爭坐,及辨朝王服色,故被陷。
秋八月,宸濠大集群盜凌十一、閔廿四、吳十三等四出劫掠,有抗者,陰使盜屠其家。吳十三劫新建庫銀七千餘兩,南昌知府鄭瓛置其窩主何順於理。濠怒,誣瓛事,執送按察司監禁。九月,宸濠賄佞幸,改中官畢貞鎮守浙江。
冬十月,巡撫孫燧捕賊首吳十三等,係南康府獄,濠恐泄謀,陰令賊黨劫獄奪之。
十四年(己卯,一五一九)春二月,寧王宸濠持重賄交通南京留守太監劉瑯。夏四月,孫燧自劾乞罷。不許。時李士實、劉養正、王春、劉吉、萬銳等,日夜與宸濠謀,恐事起以反為名,欲伺晏駕後乘變起。益遣奸黨盧孔章等分佈水陸要道,萬里傳報,浹旬往返,蹤跡大露。先是,孫燧托御盜名,城進賢、南康、瑞州。又請敕湖東道,分巡兼理兵備,與饒相犄角,九江當湖衝最要害,請重兵備,兼設南康、寧州、武寧、瑞昌及湖廣、興國、通城,便控制。廣信、橫峰、香山諸寨,地險人悍,設通判駐其地,兼督六縣。又恐宸濠一旦起,劫兵器,假討賊盡調衛城兵器於外。嘗笑曰:「即賊起,吾不滅賊,賊必以吾處分故速滅也。」會江西大水,凌十一、吳十三、閔廿四等出沒鄱陽湖為寇,燧與許逵自江外掩捕之。夜大風雨,不克濟,三賊走匿宸濠林墓中,竟不得。濠恐,乃致書陸完曰:「急去孫燧,用梁辰、湯沐來,王守仁亦可,切勿用吳廷舉。」時燧疏宸濠逆謀,凡七上。宸濠奸黨邀諸途,皆不得達,燧又以朝廷懿親,不敢先發,故自劾乞休。不報。
五月,遣太監賴義、駙馬都尉崔元、都御史顏頤壽戒飭宸濠。時江彬、錢寧有隙,太監張忠等常欲借彬以傾寧。會濠居父喪,矯情飾禮。復令南昌生徒保舉孝行,挾孫燧並巡按御史王金奏其事。燧等欲緩其逆謀,具疏上之。上見奏,驚曰:「百官賢當升,寧王賢欲何為?且將置我何地耶?」張忠乃乘間密言曰:「朱寧、臧賢交通寧王,謀不軌,陛下不知乎?稱王孝,譏陛下不孝也!稱王早朝,譏陛下不朝也!」上頷之。東廠太監張銳、大學士楊廷和初亦黨濠,為復護衛。已而銳知有反謀,且知上入忠言,乃與廷和謀,欲復革去護衛,以免後患。於是御史蕭淮疏稱:「寧王不遵祖訓,包藏禍心,招納亡命,反形已具。」疏入,江彬、張忠贊其說,遂敕義等往革其護衛。給事中徐之鸞、御史沈灼各上疏宸濠不法事,詔發兵大索宸濠偵卒於臧賢家。時宸濠偵卒林華匿賢家,家多複壁,外鑰木廚,開則長巷,人無覺者。華以是得脫歸,不獲。
六月丙子,寧王宸濠反。都御史孫燧、按察司副使許逵死之。先是,朝廷遣賴義、崔元、顏頤壽等行,崔元過楊廷和詢之。廷和曰:「宣德中有疑於趙府,常令駙馬袁泰往,竟得釋,或此意也。」元等遂行,而京師競傳以為且擒治寧王。偵卒林華者,即兼程逃歸,以六月十三日至江西,值濠生日,宴鎮巡三司等官,聞報大驚。蓋舊日擒荊王時,差太監蕭敬、駙馬蔡震、都御史戴珊過南昌,寧王親見之,遂以此必擒我,不復記廷和所云趙府事也。罷宴,遂密召劉養正、劉吉等謀之。養正曰:「事急矣!明早鎮巡三司官入謝宴,可就擒之,殺其不附已者,因而舉事。」乃夜集賊首吳十三、凌十一、閔廿四等飭兵器以候。待旦,急召致仕侍郎李士實入,以謀反告之,士實唯唯而已。尋各官入謝,拜畢,左右帶甲露刃侍衛者數百人。宸濠出立露臺,大言曰:「太后有密旨,令我起兵入朝監國,汝等知之乎?」都御史孫燧毅然曰:「密旨安在?」濠曰:「不必多言,我今往南京,汝保駕否?」燧張目直視濠,厲聲曰:「天無二日,臣安有二君?太祖法制在,誰則敢違?」濠大怒,命縛燧,眾駭愕,相顧失色。按察司副使許逵大呼曰:「孫都御史,朝廷大臣,汝反賊,敢擅殺耶?」顧燧語曰:「我欲先發,不聽,今制於人,尚何言!」濠並縛之。訊逵且何言?逵曰:「惟有赤心耳,豈從汝反!」且縛且罵。賊捶折燧左臂,並縛逵,喝校尉火信等拽出惠民門外殺之。逵且死,罵曰:「今日賊殺我,明日朝廷必殺賊!」時烈日中,忽陰曀慘淡,城中聞之,無不流涕者。遂執御史王金,主事馬思聰、金山,右布政胡濂,參政陳杲、劉斐,參議許效廉、黃宏,僉事顧鳳,都指揮許清、白昻,並太監王宏,俱械鎖下獄。思聰、黃宏不食死。逆黨舉人劉養正至,宸濠自出城迎之。養正常言帝星明江、漢間,故屬意宸濠。至是,與李士實謀令參政季斅,僉事潘鵬、師夔持檄諭降諸郡縣。左布政梁宸,廉使楊璋,副使唐錦為所脅,移咨府部,傳檄遠近,革正德年號,指斥乘輿。以李士實、劉養正為左右丞相,參政王綸為兵部尚書總督軍務大元帥。分遣逆黨婁伯、王春等四出收兵。
戊寅,閔廿四、吳十三等奪船順流攻南康,知府陳霖等遁走。進攻九江,兵備副使曹雷、知府汪穎等亦遁,城俱陷,宸濠即令師夔居守。婁伯至進賢,知縣劉源清誅之。
提督南贑軍務都御史王守仁移檄遠近,暴露宸濠罪惡,起兵討之。先是,守仁提督江西,致仕侍郎李士實素與宸濠通。一日,守仁見宸濠舉宴,士實亦在座。宸濠因言上政事缺失,外示愁歎。士實曰:「世豈無湯、武耶?」守仁曰:「湯、武亦須伊、呂。」宸濠曰:「有湯、武便有伊、呂。」守仁曰:「有伊、呂何患無夷、齊。」於是守仁陰為之備。會五月間,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作亂,兵部尚書王瓊知宸濠且反,謂主事應典曰:「進貴亂,小事,不足煩王守仁;但假此便宜,敕書在彼手中,以待他變可也。」乃具題降敕,令守仁查處福州亂軍。故宸濠之叛,江西守臣俱遇害被執,惟守仁以往勘福建出。六月初九日,自贑起行,十五日,守仁至豐城,知縣顧佖告濠反,守仁易服潛至臨江,幾為宸濠所及。臨江知府戴德孺聞守仁至,喜迎入城調度。守仁曰:「臨江居大江之濱,與省會近,且當道路之衝,莫若抵吉安為宜。」又以三策籌之曰:「宸濠若出上策,直趨京師,出其不意,則宗社危矣。若出中策,趨南都,則大江南北亦被其害。但據江西省城,則出下策,勤王易為也。」及行至中途,恐其速出,乃為計:佯奉朝廷密旨,先知寧藩反狀,令兩廣、湖廣都御史楊旦、秦金暗伏要害地方,以俟寧藩兵至。復取優人數輩,厚賞以全其家,令其至伏兵處所,飛報竊發日期,將公文縫置袷衣絮中。臨發,適捕李士實家屬至舟尾,故令覘知之。守仁乃佯怒,令牽上岸處斬,而陰縱之,令其奔報。宸濠邏獲優人,果於袷衣絮中搜得公文,不敢即發。庚辰,守仁飛報宸濠反,王瓊宣言曰:「有王伯安在,何患!不久當有捷報耳。」丁亥,守仁集兵糧,傳檄四方諸郡縣。知府伍文定等皆至,議所向。守仁曰:「兵家之道,急衝其鋒,攻其有備,皆非計之得。我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,彼必他出,然後尾而圖之。先復省城以搗其巢穴,俟彼還兵來援,然後邀而擊之,此全勝之策也。」宸濠果使人探守仁不出。
秋七月壬辰朔,宸濠會李士實、劉養正造偽檄,指斥朝廷。參政季斅同南昌教授趙承芳等齎偽檄,榜諭吉安,守仁執縛軍門。固封上進,疏略曰:「陛下在位十四年,屢經變難,民心騷動,尚爾巡遊不已,致使宗室謀動干戈,冀竊大寶。且今天下之覬覦,豈特一寧王!天下之奸雄,豈特在宗室!言念及此,可為寒心。昔漢武帝有輪臺之悔,而天下向治。唐德宗下奉天之詔,而士民感泣。伏望陛下痛自刻責,易轍改弦,罷奸回以動天下忠義之心,絕遊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。」宸濠率兵出江西,留其黨宜春郡王拱(木條)同內官萬銳等守南昌,自與拱栟、李士實、劉養正、閔廿四等六萬人,號十萬,以劉吉為監軍,王綸為參贊,指揮葛江為都督,載其妃媵、世子從,總一百四十餘隊,分五哨出鄱陽,舳艫蔽江而下,聲言直取南京。太監畢貞守浙江,許起兵應之。戊戌,宸濠趨安慶,知府張文錦、都指揮楊銳、指揮崔文,令軍士鼓噪登城大罵之,宸濠遂留攻安慶。時九江、南昌既陷,遠近震駭,三人憑孤城,以忠義激士,誓眾死守。僉事潘鵬,安慶人也。宸濠令鵬遣家屬持書入城諭降,崔文手斬之,磔其屍投城下。宸濠令鵬至城下說之,文引弓欲射鵬,鵬走免,張文錦即鵬家盡誅之。宸濠盡攻擊之術,不能克。時朝廷聞濠反,乃收太監蕭敬、秦用、盧明,都督錢寧,優人臧賢,尚書陸完等俱下獄,籍其家。後蕭敬罰二萬金得免,秦用、陸完謫戍邊,餘死獄中。
癸卯,王守仁率知府伍文定等起兵會於臨江樟樹鎮。於是知府戴德孺引兵自臨江,徐璉引兵自袁州,邢珣引兵自贑州,通判胡堯元、童琦引兵自瑞州,通判談儲,推官王暐、徐文英,新淦知縣李美,太和知縣李楫,寧都知縣王天與,萬安知縣王冕,各以其兵至。十八日己酉,至豐城,眾議所往,或謂:「寧王經畫旬餘始出,留備南昌必嚴,攻之恐難猝拔。今寧王攻安慶,久不克,兵疲意沮,若以大兵逼之江中,與安慶夾攻之,必敗。寧王敗,南昌不攻自破矣。」守仁曰:「不然。我師越南昌下,與寧王持江上,安慶之眾僅能自保,必不能援我於中流。而南昌兵議其後絕我糧道,南康、九江又合勢乘之,腹背受敵,非利也,不若先攻南昌。寧王久不克安慶,精銳皆出,守禦必單弱。我兵新集氣銳,南昌可克也。寧王聞我攻南昌,必解安慶圍,還兵自救。暨來,我師已克南昌,彼聞之自奪氣,首尾牽制,此成擒矣。」乃分其兵為十三哨,哨三千人,少者千五百人,令伍文定等各攻一門,以四哨為游兵策應之。諜報寧王別伏兵攻廠,為城中聲援。守仁遣知縣劉守緒,夜從間道襲破之,以撼城中。十九日發兵,以二十日昩爽各至汛地。守仁下令曰:「一鼓附城,再鼓登,三鼓不登誅,四鼓不登斬其隊將。」又先期為榜入諭城中居民,令各閉戶自守,勿助亂,勿恐畏逃匿。遂舁攻具至城下,梯絚而登。城上雖設守禦,聞風倒戈,城門有不閉者,兵遂入,守仁乃入城撫定之。時贑州、奉新等兵皆降盜,頗驍悍,然多肆殺掠,不遵約束,民被殺傷者眾。守仁執數人斬之,眾稍定。擒拱(木條)及萬銳等十餘人,宮中皆縱火自燒殺,不盡者拘繫之,散遣脅從,府庫被宸濠取充軍資,及兵士略取不盡者籍封之,城中始安。時宸濠憤安慶不下,方自督兵填壕塹,期在必克,聞守仁帥兵攻南昌,大恐。李士實等勸宸濠勿還兵,捨安慶,逕取南京,既即大位,江西自服。宸濠不從,解安慶圍,移兵泊阮子江。先遣兵二萬還援江西,宸濠自率大軍繼之。
二十二日,諜報至江西,守仁乃集眾議,或謂:「寧王兵盛,憑其憤怒,悉眾而來。我援兵未集,勢不能支,不若堅壁自守,以待四方之援。彼久頓堅城之下,兵孤援絕,將自潰矣。」守仁曰:「寧王兵力雖強,然所至徒恃焚掠,劫眾以威,未嘗逢大敵與之旗鼓相當一鏖戰者。彼所誘惑其下,不過以事成封爵富貴為說。今進取不能,巢穴又覆,沮喪退歸,眾心已離,我以銳卒乘勝擊之,彼將不戰自潰矣。」是日,撫州知府陳槐亦帥兵至。於是守仁大賑城中軍民,慰諭諸宗室,榜示宥釋脅從,常受賊官爵,能自逃歸投首者,皆置不問。
二十三日,諜報宸濠先鋒已至樵舍,守仁乃遣諸將帥兵迎擊之,令伍文定以正兵當其前,餘恩繼文定後,邢珣帥兵繞出賊背,徐璉、戴德孺張兩翼分擊之,諸將各受命出。
二十四日乙卯,賊兵乘風鼓噪而前,逼黃家渡,氣驕甚。伍文定、余恩佯北致之。賊爭進趨利,前後不相及。邢珣兵從後急擊,橫貫其陣,賊敗走。文定、恩還兵乘之,徐璉、戴德孺兵合勢夾擊,賊不知所為,遂大潰。追奔十餘里,擒斬二千餘級,溺水死者萬計,賊氣大沮,退保八字腦。是夜,宸濠問舟所泊地,其下對「黃石磯」。南人謂黃王,宸濠惡其音為「王失機」,殺對者。賊眾見兵敗,稍稍散去。是日,建昌知府曾璵等帥兵至。守仁謂九江、南康不復,則道終便,且湖廣援兵不能達,乃別遣知府陳槐帥兵四百,合知府林椷兵攻九江;知府曾璵帥兵四百,合知府周朝佐兵攻南康。宸濠大賞將士,當先者千金,被傷者百金,使人盡發南康、九江兵至。丙辰,並力合戰,官兵敗死者數百人。伍文定急斬先卻者以徇,身立炮銃間,火焚其鬚鬢不移足,士殊死鬥。兵復振,炮及宸濠舟,賊遂大敗,擒斬二千餘級,溺水死者甚眾。賊復退保樵舍,聯舟為方陣,盡出其金帛賞士。伍文定等乃為火攻之具。邢珣擊其左,徐璉、戴德孺擊其右,餘恩等分兵四伏,期火發兵合。
丁巳,宸濠朝群臣,執其不盡力者將斬之。爭論未決,官兵四集,奮擊之,火及宸濠副舟,賊復大潰。宸濠與諸妃嬪泣別,妃嬪皆赴水死。將士執宸濠及其世子、郡王、儀賓,並偽丞相、元帥等官李士實、劉養正、徐吉、涂欽、王綸、熊瓊、盧行、羅璜、丁瞶、王春、吳十三、凌十一、秦榮、葛江、劉勛、何鏜、王信、吳國士、火信等數百餘人;被執脅從官太監王宏,御史王金,主事金山,按察使楊源,僉事王疇、潘鵬,參政陳杲,布政司梁宸,都指揮郟文、馬驥、白昻等。擒斬賊黨三千餘級,溺水死者約三萬。棄其衣甲器仗財物,與浮屍積聚,橫亙若洲。餘賊數百艘,四散逃潰。復遣兵分剿,擊破之於樵舍,又破之於吳城,擒斬千餘級。守仁所遣曾璵、陳槐亦攻復九江、南康二郡,各於沿湖諸處,擒斬千餘級。將士執宸濠入江西,軍民聚觀歡,呼之聲震動天地。宸濠見守仁,呼曰:「王先生!我欲盡削護衛,請降為庶民可乎?」守仁曰:「有國法在。」遂俯首不言。初,宸濠謀反,妃婁氏泣諫不聽。及宸濠被擒,於檻車中泣語人曰:「昔紂用婦人言而亡天下,我以不用婦人言而亡其國,今悔恨何及!」守仁為求婁妃屍葬之。得宸濠交賄大小臣僚手籍悉焚,置不問。
八月,上下詔親征。時王守仁擒宸濠捷書未至,諸邊將在豹房者各獻擒濠之策,上亦欲假親征南游。太監張永等見錢寧、臧賢事敗,又欲因此邀功。於是上自稱「奉天征討威武大將軍鎮國公」,邊將江彬、許秦、劉暉,中貴張永、張忠等俱稱將軍,所下璽書,改稱「軍門檄」。上方出師,駐蹕良鄉,而守仁捷奏至,且慮有沿途竊發,欲自獻俘闕下。疏略曰:「臣於告變之際,選將集兵,振揚威武,先收省城,虛其巢穴,繼戰鄱湖,擊其惰歸。今宸濠已擒,逆黨已獲,從賊已掃,閩、廣赴調軍士已散,地方驚擾之民已定。竊惟宸濠擅作威福,睥睨神器,招納叛亡,輦轂之動靜探無遺蹟,廣置奸細,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。發謀之始,逆料大駕必將親征,先於沿途伏有奸黨,期為博浪、荊軻之謀。今逆不旋踵,遂已成擒,法宜解赴闕門,式昭天討。然欲付之部下各官,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,或虞意外,臣死有餘憾矣。」蓋時事方艱,賊雖擒,亂未己也。奏入,上屢檄止之,令以俘候車駕至。大學士梁儲、蔣冕屢請回鑾,不聽。
九月,上至南京,王守仁發南昌,將獻俘闕下。張忠江彬等謂當縱之鄱湖,俟上親與遇戰,而後奏凱論功,屢遣人至廣信止之。守仁不得已,乘夜過玉山,械繫宸濠等取道由浙河以進。張永已候於杭州。守仁至杭,謂永曰:「江西之民,久遭濠毒,今經大亂,繼以旱災,又供京邊軍餉,困苦既極,必逃眾山谷為亂。昔助濠尚為脅從,今將遂成土崩之勢。然後興兵定亂,不亦難乎?」永深然之,乃徐曰:「吾之此出,為群小在君側,調護左右,以默輔聖躬,非為掩功來也。但皇上意將順而行,猶可挽回萬一,若逆其意,徒激群小之怒,無救於天下大計矣。」於是守仁信其無他,以濠付之,乘夜渡浙江過越,還江西。
太監張永復命,先見上,備言王守仁之忠,並江彬等欲害之意。初,江彬、張忠等謀欲奪功,誣守仁初附宸濠,及知其勢敗,然後擒濠攘功。張永知其謀,語家人曰:「王都御史忠臣為國,今欲以此害之,他日朝廷有事,何以教臣子之忠!」乃先見上,備言其事,彬等毀遂不入。張忠又言:「守仁在杭,竟不至南京,陛下試召之,必不來,無君可知。」召之,守仁即奔命至龍江,將進見,忠殊失意,又從中阻之。守仁乃綸巾野服入九華山。張永聞之,又力言於上曰:「王守仁忠臣,今聞眾欲爭功,欲棄其官入山為道士。」由是上益信之。命守仁巡撫江西,擢吉安知府伍文定為江西按察司,贑州知府邢珣為江西布政司右參政。
十一月,上在南京,張忠、許泰、劉暉等復營內旨,領京邊軍討宸濠餘黨。時守仁受命巡撫江西,許泰等領京邊軍萬餘人在南昌剿捕餘賊。給事中祝續、御史章綸隨軍紀驗,望風附會,肆為飛語。北軍旦暮呼守仁名嫚罵,或衝道啟釁。守仁略不為動務,待以禮預。遣官諭市人移家於鄉,而以老羸應門。始欲犒賞北軍,泰等預禁之,令勿受。守仁給示內外,述北軍離家苦楚,居民當致主客禮,每出遇北軍喪,必停車問故,厚與之櫬,嗟歎乃去。久之,北軍咸曰:「王都堂待我有禮,我安得犯之!」會冬至,時新經濠亂,民間哭亡酬酒,聲聞不絕,北軍無不思家泣下求歸者。忠、泰自挾所長,較射教場,江西官軍射多不中,忠、泰乃強守仁。守仁故不得已,應之。忠、泰笑。守仁乃三發三中,每一中,北軍在傍,同聲踴躍,呼應遠近。忠、泰不樂而罷,且曰:「我軍皆附彼矣。」遂班師。時江西已寧,忠等搜求微隱,羅織平民,妄誅戮以為功,而沒其貨財。軍馬駐省城五閱月,糜費浩煩,江西騷然,不勝其擾。
十二月,宸濠等至南京,上欲自以為功,乃與諸近侍戎服,整軍容,出城數十里,列俘於前,為凱旋狀。既入,囚禁之。
十五年(庚辰,一五二0)秋九月,上以大將軍鈞帖令巡撫江西都御史王守仁重上捷書。守仁節略前奏,入江彬、張忠等姓名於內上之。疏入,始議北旋。
冬十月,上自南京班師還京。
十二月,上至通州,賜宸濠死,燔其屍。餘黨至京師磔誅之。獨抑王守仁功未敘,至嘉靖初始起為南京兵部尚書,封新建伯。
谷應泰曰:
武宗慢棄神器,王綱不守,累葉金甌,視為中原之鹿。於是群邪睥睨,蕭牆之內,耽耽虎視,人有風雲之想矣。宸濠復護衛於正德二年,舉兵於正德十四年。十餘年之間,棋佈星羅,賊黨幾遍海內。當其始也,覘螽斯龍種之衰,妄冀千秋萬歲之約,畜梁孝、淮南之志,要結伍被、嚴助之歡。輿服升朝,儼然大寶;稱戈喋血,詎其本懷。既而玉歷無疆,妖謀漸泄。羅絡彌嚴,腹心愈廣。其骨鯁不附者,內則大學士費宏,外則巡撫孫燧、副使許逵數人已耳。宮掖樹其私人,六卿半其羽翼,京省津梁,飛騎立達,荊蠻、百越,振臂能呼。知義旗之莫舉,料乘輿之必東,設伏關輔之間,陰謀博浪之事。嗟乎!飛鷹揚羽,已上其鞴,游魚鼓鬐,已吞其餌。武宗方且改號將軍,貶名鎮國,右挈江彬,左倚忠、永,張皇國門,有同兒戲,豈不危哉!所幸宸濠身居彭、蠡之間,結聚椎埋之客,地利既失,人謀不臧。玉燭灰而復明,皇輿昃而旋正,是乃天意,夫豈人事焉?
若王新建崎嶇江介,倡率群僚,亟攻南昌,覆其巢穴,迎戰鄱陽,擊其惰歸,柴桑捷而長鯨晝徙,湓口圍而寶帳宵灰,兵甫萬餘,時才旬日,天生李晟,為國非為朕也。大功甫立,疑謗旋生,角巾野服,口不言功,委蛇於群閹之間,調護於悍軍之日,所憂在國釁而不在身危,所爭在民心而不在已爵。卒之上勛格而不行,五等加而又奪。然而陳湯之爵失而不泯其功,魏徵之碑仆而詎損其直。微彰柔剛,龍蛇伸屈,殆所謂浩然正氣,日月爭光者與?
若夫孤城單旅,牽制賊兵,不使下留都者,安慶知府張文錦,武臣楊銳、崔升也;聞難赴義,先登摧敵,佐成大功者,知府伍文定及邢珣、徐璉、戴德孺也;分剪支蔓,收復降郡者,知府陳槐、曾璵也。王瓊拔守仁於未有事之先,未雨綢繆,國之元臣;張永一寺人耳,片言感悟,力為左右,呂疆、張承業之功,何以加焉。悲夫!樊噲以呂戚而得免菹醢,杜預賂朝貴而始遂功名,功臣志士所遇,抑又何窮與?
第四十八卷 平南贑盜
武宗正德六年(辛未,一五一一)夏四月,江西盜起,命右都御史陳金總制軍務,右副都御史俞諫提督軍務討之。先是,江西諸郡盜賊蠭起,贑賊犯新淦,執參政趙士賢。靖安賊胡雷二等據越王嶺瑪瑙寨,華林賊陳福一破瑞州,既而撫州東鄉、饒州桃源洞等處賊亦作亂。金等奏調廣西田州、東蘭等處狼兵合征之。
七年(壬申,一五一二)春正月,南贑巡撫都御史周南率兵攻破大帽等山寨,盡平之。大帽山交界江、閩、廣三省,賊首張番璮、李四仔、鍾聰、劉條、黃鏞等聚徒數千流劫,攻陷建寧、寧化、石城、萬安諸縣。南分遣江西兵從安遠入,攻破巢穴七,廣東兵從程鄉入,攻破巢穴九,福建兵從武平入,攻破巢穴八,擒番璮等,悉斬之。俘獲賊屬,奪回良善甚眾。
二月,江西按察司副使周憲率兵討廬山、左湖、盆塘賊,敗之,擒斬數百人。
四月,周憲移軍攻華林賊於仙女寨,拔之。進克雞公嶺,先後擒斬千餘人。進薄華林,絕其出道,賊益窘。
五月,周憲攻華林賊,及其子乾俱死之。先是,陳金檄周憲等分兵三路討華林賊,憲率兵進,會諜者言賊饑疲,憲信之,遂檄兵夾攻。其二路失期不至,憲與賊戰,獨深入。山谷峻險,賊憑高發擂石下如雨,兵敗,憲被執,刀中憲首,血流滿面,左髀復中鎗,不能行,大罵賊不絕口。賊怒,支解之。子乾見父被執,躍馬直前,中流矢,力戰墮崖死,賊勢復振。事聞,贈憲官,諡忠愍,旌其子。
六月,南昌知府李承勛,會同按察使王秩督兵進攻華林賊,承勛招降賊帥黃奇,置麾下,有智略,任用之。人謂勛宜防不測,承勛益親信,令宿帳中,奇感奮,誓以死報。承勛乃令奇入賊寨說其黨,多來降者,與約期,令俟報。至期,承勛令土酋岑猛選精兵五百人夜與俱至山下。承勛令黃奇密入寨,誘所與約降者來,既見,復縱之去,令為內應。承勛乃與猛帥五百人夜銜枚登山,歷重險上,黃奇與數人前導。至壘,賊方鼾睡。直夜者擊三更,奇拔柵率眾入,五百人奮刀砍之,內應降賊亦合勢夾攻。賊倉卒不知所為,求甲仗皆不得,斬首三千餘級。餘眾奔出壘,乘夜逃匿山谷。候曉,搜諸山,又斬獲千餘人,華林賊遂平。於是移兵擊靖安瑪瑙寨賊,盡俘之。都御史陳金奏江西華林賊已剿平,桃源賊王浩八願撫,加金太子少保,餘論功行賞有差。
冬十月,命右都御史陶琰總督諸軍務事。初,廷議以河北、江西諸寇未平,故復敕琰總理軍務事,至則劉六已滅,王浩八聽撫。琰慮浩八譎詐難信,乃奏設兵備,及簡拔郡寮有才者,分處要害。
八年(癸酉,一五一三)春正月,桃源賊王浩八等復作亂,率五洞蠻兵與東鄉賊分劫州縣。命操江副都御史俞諫提督軍務,同總兵劉暉率狼兵進剿。夏四月,江西兵備副使胡世寧約王賽一內應,引兵征東鄉劇賊樂庚二、陳邦四等,盡擒之。東鄉故賊巢,世寧撫御反側,務立信義,樂庚二、陳邦四怙亂復叛,悉擒馘。王賽一效順有功,奏原其死。既而修城濠,遷縣治經,武賑饑,百姓晏然。
五月,江西參政吳廷舉單騎入桃源,諭劇賊王浩八等,計擒賊渠以出。桃源賊用兵歷年,征討費以萬計,而賊益熾。廷舉欲用奇謀取勝,免冑單騎入賊巢,諭令解散,為賊所留,耀武劫威,廷舉略不為動。久之,因得以識其左右有謀勇者,陰結之,使執其渠,因奉廷舉歸。
俞諫率狼兵大敗桃源賊於裴源。初,諫因吳廷舉被執,移兵桃源進剿,知府李承勛曰:「賊乏食,必掠裴源積粟,請贑兵及南昌兵自岳陽分兩翼伏裴源待之。」賊果入裴源,大敗遁去。
桃源賊棄巢奔突四出,踰饒、信,縱掠徽、衢諸州縣。初,賊聞狼兵至,頗懼,欲降。按察司王秩欲受之,已有約。議者以賊反覆不可信,欲乘兵威撲滅,取降者殺之,賊復大亂,棄巢奔突四出,劫掠徽、衢等處,民被其害。
六月,總督浙江軍務都御史陶琰、巡撫應天都御史王縝會總制江西都御史俞諫,夾攻桃源賊王浩八於徽、衢,平之。初,琰慮桃源賊聽撫難信,預為之防,至是,果突入境,督兵會剿,餘黨悉平。總制俞諫奏江西賊平、請建東鄉、萬年二縣,分治地方,撫安人民。從之。
十二月,俞諫調兵征建昌賊徐九齡等,平之。建昌賊為患數年,勢逼益府,官軍不能討。至是,諫命師悉擒以還。
九年(甲戌,一五一四)三月,總制軍務俞諫檄兵備胡世寧等,會兵剿臨川四寨宿盜,盡平之。
十月,升南昌知府李承勛浙江按察司。太監黎安欲奪承勛功,誣陷之,大理卿燕忠即訊廣信,得直。
十二年(丁丑,一五一七)二月,巡撫南贑都御史王守仁檄四省兵備官選募民兵操練。初,陳金討桃源、華林諸賊,多所招撫,未大示懲創;又民間父兄被殺者,不得報讎,時相詬訾,諸凶不自安,轉徙嘯聚,不數年仍起為盜。又南贑地多山險,易為巢穴。南安、橫水、桶岡諸寨,有賊首謝志山、藍天鳳,漳州、浰頭等寨有賊首池大鬢等。於是福建、江西、湖廣、廣東之界,方千里皆亂。兵部尚書王瓊知守仁才,特薦用之。守仁至,以前者多調狼達土軍,糜費踰萬,乃使四省兵備官於各屬弩手、打手、機快中,選驍勇有膽力者縣千人,少或八九百,選最者優廩餼,署為將領。其兵備原額官軍,汰老弱三分之一,各縣賢能官統之,專守城隘。所募精兵,隨各兵備官屯札,別選官分隊統習之。於是各縣屯戍既足防守,而兵備召募者,又可應變出奇,盜賊漸知所畏。
三月,王守仁調三省兵,攻信豐、龍南流賊,連敗之。賊突至信豐,守仁令乘險設伏,厚集以待之,乃潛令兵往,逕道夾攻。賊奔潰象湖山拒守,又潛兵搗其巢穴,大敗之。賊復潰入流恩、山岡等巢,尋遁去。
五月,王守仁調兵攻何塘洞山寨,賊酋張師富等及長富村等處二十餘巢,平之。其脅從餘黨,悉願攜帶家口,出官聽撫,守仁委官安插復業四千餘人。復檄知府季斅調兵擒賊帥陳能,平其巢穴。
秋七月,王守仁請提督軍務。許之。初,守仁上疏論狼兵所過,不減於盜,轉輸之苦,重困於民。乃請便宜行事,期於成功,不限以時,兵眾既練,號令既明,事無掣肘,可以相機剿滅。眾迂其議,屢不報。尚書王瓊慨然曰:「朝廷有此等人,不與以柄,又將誰用?」因守仁疏復議,即奉旨改提督南贑、汀、漳等處軍務。
冬十月,王守仁討汀州左溪賊藍天鳳等,平之。天鳳等與贑南下新、穩下等洞賊雷文聰、高文暉等盤據千里,守仁集從事議曰:「諸巢為患雖同,事勢各異。以湖廣言之,則桶岡諸巢為賊之咽喉,而橫水、左溪諸巢為之腹心;以江西言之,則橫水左溪諸巢為賊之腹心,而桶岡諸巢為之羽翼。今不先去腹心之患,而欲與湖廣夾攻桶岡,進兵兩寇之間,腹背受敵,非吾利也。況賊但聞吾檄湖廣夾攻桶岡,橫水、左溪必觀望未備。出其不意,可以得志。橫水、左溪既破,移兵桶岡,勢如破竹矣。」乃遣都指揮許清率兵自南康新溪入,知府邢珣率兵自上猶縣石人坑入,知縣王天與率兵自上猶縣白面峪入,皆會橫水。指揮郟文率兵自大庾縣義安入,知府唐淳率兵自大庾縣聶都入,知府季斅率兵自大庾縣穩下入,縣丞舒富率兵自上猶縣金坑入,皆會左溪。知府伍文定、知縣張戢各率兵從上猶、南康分入,以遏奔軼。守仁親率兵千餘,自南康進搗橫水,與諸軍會。分佈既定,乃以初七日分道並進。守仁至橫水,謝志山等倉卒據險拒之。守仁未至賊巢三十里駐兵,夜募鄉兵善登山者四百人,各執一旗,齎銃炮,由間道攀崖上險,分佈近賊巢左右極高山頂,伏覘賊。度我兵至險,舉炮火應。又預遣人夜率壯士緣崖上險,奪發其滾木礧石。十二日,守仁率兵進至十八面隘。賊方憑險迎敵,忽聞近巢諸山頂炮聲如雷,煙燄漲天。守仁麾兵進逼之,賊大驚失措,謂官兵已盡得其巢穴,遂棄險走。我兵乘勝驟進,指揮謝杲、馬廷瑞兵由間道先入,焚賊巢。賊退無所歸,大奔潰,遂破橫水大巢。邢珣、王天與等各破數巢,皆會於橫水。郟文、唐淳等各破數寨,皆會於左溪。會天霧雨,休兵。已諜知諸潰賊收集餘眾,據險立柵,然倉卒無資糧。守仁乃下令各營皆分兵為奇正二哨,一前攻,一後繼,用土人為鄉導。自是諸營各分道破餘巢,伍文定、張戢亦連破數巢,入會左溪,賊悉平。
十一月,王守仁會兵攻桶岡。初,守仁乘橫水、左溪之勝,遣人諭以禍福。於是桶岡賊鍾景納款降。守仁使夜入賊巢諭之,期以初一日使人於鎖匙籠出降。賊方恐,見使至,皆喜。而橫水、左溪賊持不可,遲疑未決,守仁遣使於鎖匙籠促降。而別遣邢珣率兵入茶坑,伍文定率兵入西山界,唐淳帥兵入十八磊,張戢帥兵入葫蘆洞,俱冒雨入。藍廷鳳方於鎖匙籠聚議,忽聞諸兵已入險,皆震愕,急奔入內隘,阻水為陣。邢珣麾兵渡水前擊,張戢衝其右,伍文定又自張戢右懸崖繞出賊旁,賊敗走。舒富、王天與亦由鎖匙籠入。賊悉眾奔十八磊,唐淳嚴陣迎擊之,賊又敗。會日暮,扼險相持。明日,諸軍合勢並擊,邢珣先破桶岡大巢,諸軍奮勇並進,俘斬甚眾。湖廣兵亦至,賊餘眾遁入山谷。守仁遣諸將分道捕之,於是橫水、左溪、桶岡之賊略盡,賊首藍廷鳳、蕭貴模等皆斬獲無遺。守仁出師凡兩月,平賊巢八十四處。遂議於橫水等處建城,設安遠縣治,控御三省。捷聞,擢守仁右副都御史。
十三年(戊寅,一五一八)春正月,王守仁討浰頭賊,平之。先是,守仁征橫水、桶岡等賊,慮浰頭賊乘虛出擾,乃使人賞以銀布,諭降之。惟賊首池大鬢不從。守仁計兵力未暇羈縻之,勿深問。有金巢等率眾降,守仁厚撫之,令從征。及橫水破,大鬢懼,遣其弟池仲安率老弱二百,詣守仁亦降,即願從征立功,實覘虛實為內應也。守仁知之,令從別哨,遠其歸路。陰使人分召近浰頭諸縣被賊害者詢之,得其情,各授方略,遣之歸,令密集兵眾,候平桶岡報師期。及桶岡平,大鬢益懼。守仁遣使至浰頭,賜諸賊牛酒,見賊嚴為備,詭語使者曰:「龍川新民鄭志高、盧珂欲讎殺掩襲,故備,非虞官兵也。」守仁佯信其言,怒盧、鄭,移檄臨川,廉二人擅兵狀,且令大鬢除道,候還兵討之。大鬢假使來謝,無勞官兵,當自防禦之。盧珂、鄭志高、陳英者,龍川已招新民也,仍領舊部三千餘眾。時諸縣民皆為大鬢所脅,三人者獨抗賊,賊讎之。守仁還兵,三人來告變,言大鬢反狀。時池仲安方領兵在守仁所,守仁乃佯怒三人,收縛,將斬之,曰:「大鬢方遣弟領兵報效,安得有此?」仲安遂叩首辨列三人罪惡,守仁佯信之,械繫珂等,置之獄。守仁密使人至獄中諭以意,令三人無恐,且遣使歸,集眾以候。
十二月二十日,守仁還至贑,張樂大享將士,下令橫水、桶岡既平,浰頭歸順,境內無虞矣。民久勞苦,宜休兵為樂。遂散兵使歸農,乃遣仲安歸報其兄,以盧珂被係故,遣使令大鬢勿撤備,以防珂黨掩襲,大鬢意乃大安。守仁別購仲安所親,說仲安令自來投訴,云:「官意良厚,何可不親一往謝?況使盧珂等言無所入。」大鬢信之,謂其下曰:「欲伸先屈,贑州伎倆,須自往觀之。」遂帥其徒四十餘人自詣贑。守仁先已檄諸郡縣及龍川等,勒兵候報,至是探知大鬢就道,亟遣使發諸路兵候浰頭。然道經賊巢始達,則使別齎一檄為捕盧珂黨與者,佯示賊。賊果問,見檄遂不為意。大鬢至贑,謁守仁,見軍門無用兵形,又覘知珂等繫獄,意益安,遣人歸報其黨,謂事無他。守仁乃夜釋珂等,使間道歸發兵,而令諸官屬以次設牛酒,日宴犒大鬢等,緩其歸。久之,度珂已至家,諸郡縣兵當大集,守仁乃設犒於庭,先伏甲士,引大鬢等入,悉擒之。出珂狀訊之,皆服,遂悉置獄,而趣諸路同抵賊巢。守仁率親兵由龍南縣冷水逕直搗下浰大巢,諸路兵皆令入三浰。賊弛備既久,驟聞官兵四集,驚懼,乃分投出御,而悉其精銳千餘,據險設伏於龍子嶺。官軍為三衝,犄角進,指揮餘恩首擊賊,戰良久,賊敗。王受等追之,伏發被扼。適推官危壽兵至,鼓噪前衝之。千戶孟俊率兵繞其後,賊大潰,遂克三浰大巢。餘賊精銳尚八百人,聚九連山。山四面險絕,惟一面得上。賊設礧石滾木拒之,官兵不敢近。守仁乃令官兵衣賊衣,抵暮,詐為賊敗奔者上山。賊見之,果相招呼,官兵乃得渡險,遂扼其路。賊覺,急御,則大眾已闌入矣。賊不支,乃退走潰出,官兵先四路設伏待之,擒斬略盡。餘徒二百人慟哭請降,守仁納之。相視諸險隘,以和平地方控扼三省,奏設縣治。下部議,從之。遂班師。捷聞,賜璽書褒賞,餘功賞賚有差。南贑自此無警矣。
谷應泰曰:
正德濁亂,群盜蠭起,而江西之盜有五:大帽山者號贑賊,仙女寨、雞公嶺者號華林賊,瑪瑙寨、越王嶺者號靖安賊,王浩八為桃源賊,樂庚二、陳邦四為東鄉賊。自江西副使周憲戰死華林,總督陶琰再撫浩八,而二賊稱最劇矣。至巡撫周南平贑賊,知府李承勛平華林、靖安,參政胡世寧、吳廷舉平桃源、東鄉,當是時,陳金、俞諫實筦節鉞,承勛、廷舉功最出奇,經營九載,至正德十一年而南贑賊黨略平。皇靈未暢,苞櫱旋萌,於是江西之賊復有四:藍天鳳等為左溪賊,謝志山等為橫水賊,鍾景等為桶岡賊,池大鬢等為浰頭賊。新建以廷推舊望,簡荷新銜,規畫山川,廣行間諜,親破賊巢者八十餘,增設縣治者二,特設南贑提督軍門者一。自正德十二年受命,至十三年而江西賊悉平矣。
夫諸臣平賊,遲而變隨,新建平賊,速而賊定。蓋江西南臨百粵,北枕大江,東連閩嶠,西接荊蠻,地延千里,址交五省。又有崇山峻嶺,鳥道叢篁,車騎不得長驅,米芻不得時給。王師直指,則鳥遁深林,振旅還朝,即鼠謀竊發。揆其形勢,則決地之翼不能離巢,徑丈之鱗終難失水。然而尉陀有七郡之計,任囂效坐大之志,庾嶺以南,舉足非國家有也。當四賊再發,浰頭遠在汀州,桶岡實處楚境,左溪、橫水連亙其中,彼且視狡兔之窟,成率然之形,漢天子有神靈,豈能從天而下乎?而當時議者動思言撫,此何異招麋鹿於金鑣,呼亡猿於朱檻?有躑躅倘徉去之惟恐不速耳。撫不就而用剿,徵調狼達,兼招苗峒,劫掠性成,罕知王制,引入內地,恃為長城。賊甫獸駭,我已鴟張,賊苟帖耳求生,則我已受之恐後矣。羈縻勿絕,豈久安長治之道也哉!
新建悉罷客兵,自募鄉勇,養兵數月,觀釁旬時,德裕築籌邊之樓,文淵畫聚米之勢,猶慮賊兵四出,牽制我師,偽撫浰頭,佯委桶岡,使皆懷疑觀望。徘徊之間,鼓行而進,直搗中堅,奇兵雲擾,鐵騎飈馳,橫水覆巢,左溪失險矣。桶岡既斷右臂,王師已入門庭,兼兩寨逋逃自相駭觸,乘其破膽,一鼓遂登,兵法所謂「出其不意」者也。浰頭愚狡,新建玩弄股掌,賊首池大鬢等皆千里誘致,縛之樽俎。渠魁已在檻車,天兵已薄賊險,而彼且鼾寢晏然。鼓角一鳴,千山聲動。賊於斯時,登陴授兵則一木不支,倉皇出逸則四面楚歌,相顧解甲,慟哭請降。武侯五月渡瀘,而南人不復反矣。夫江介嶺表,限在天南,拊背扼吭,專支閫外。楊仆樓船,馬援銅柱,比之新建,何以稱焉!
第四十九卷 江彬奸佞(錢寧附)
武宗正德七年(壬申,一五一二)冬十月,內旨欲調邊兵入衛京師,大學士李東陽等及府、部、科、道力諫,不聽。時幸豎有獻密計者,言京軍不習戰陣,欲調宣府官軍入衛京師,而以京軍充數戍邊,每歲春秋更調,如班操例。上遣司禮監谷大用至閣議,東陽力持以為不可。大用謂上有先入之言,不可破,姑試之以俟再議。東陽曰:「某等職在論思,今日曲從,即有後患,百死何贖!」乃上疏曰:「宣府,京師北門,切近漠北。朝廷屯宿重兵,分地防守,尚恐不給,每年河南等處邊軍輪班備禦。近因流盜猖獗,動調官軍,乃一時權宜,甚非得已。蓋京軍官軍,各有分地,無故而動,一不便也。京軍備邊,不習戰陣,恐傷國威,二不便也。京軍出京,駭人耳目,聞之各處,未免驚疑,三不便也。京軍在外,恃勢淫怙,將官護短而不可禁,邊方受害而不敢言,四不便也。邊軍在內,狎恩恃愛,傲睨軍民,蔑視官府,小則怠緩,大則違法,治之則或不能堪,縱之則愈不可制,五不便也。遠違妻子,棄捐墳墓,或風俗之不相宜,或糗糧之不相續,六不便也。糧草之外,必須行糧,布花之外,必須賞賚,糜費無紀,七不便也。往來交替,日無寧息,倉卒之際,或變起於道途,厭倦之餘,或患生於肘腋,八不便也。示京營之空虛,見中國之單弱,九不便也。西北諸邊,見報聲息,唇齒之地,正須策應,脫有疏失,咎將誰歸?十不便也。」疏上,翌日竟降內旨行之。
召大同游擊江彬等入京師。彬,宣府人,驍勇狡險,時從宣府副總兵張俊征流賊於山東,惟殺掠良民以邀賞。班師入京,賂錢寧,引入豹房,得見上。彬機警,善迎人意,上喜,留侍左右,升左都督,冒國姓為義兒,時時在上前講說兵事,因請盡調遼東、宣府、大同、延綏四鎮精兵,入京操練。時許泰、劉暉等皆有寵於上,號「外四家」,而彬尤甚。邊卒縱橫驕悍,都人苦之。上嘗於西內練兵,令彬等率兵入習營陣,校騎射,或時為角抵之戲。上戎服臨之,銃炮之聲不絕禁中。千戶周麒常叱之,彬竟陷麒死,於是左右皆畏彬。
八年(癸酉,一五一三)冬十月,以錢寧掌錦衣衛事,賜姓朱。寧,鎮安人。太監錢能鎮守雲南,寧幼鬻能家,能死,事劉瑾,因得見上,上甚悅之。嘗醉,枕寧臥,百官候朝至晡,莫得帝起居,但伺寧。寧內侍帝,外招權納賄,諸大臣造謁恐後,小拂意即中害。內侍武臣率重資投寧,求鎮守總兵。都察院經歷錢岌至拜寧為父,密伺廷臣忤寧者彈斥之。是時,內臣張銳掌東廠,威勢與寧埒,中外號曰「廠衛」。
九年(甲戌,一五一四)春二月,帝始微行黃花鎮等處。近幸朱寧、張銳、張雄等日導上游畋微行,不可諫止。
十年(乙亥,一五一五)秋七月,浙江左布政方永良劾朱寧鬻鈔害民,不報。時寧黷貨無厭,以鈔二萬發浙江,易銀三萬餘兩。良永上言:「四方群盜甫息,瘡痍未瘳,邊塞多虞,浙東、西雨雹為災,嗷嗷千里,臣苟隱忍不為陛下言之,則已斂之財必入朱寧之手,而民心傷;民心傷則邦本搖,陛下寧不為之寒心乎?臣惟朱寧竊寵以來,陛下之賜與無算,四方之饋遺不貲,篋笥之中必不少此,乃苛斂無已,負恩實深。伏乞陛下割偏私之愛,下之詔獄,明正典刑。仍急行浙江巡按監察御史,將已斂鈔銀盡給還民,民怨可慰,臣死且甘心。倘不以臣言為然,置之不問,日復一日,尾大不掉,必蠹軍食民,肆無厭之求,有出於尋常所不料者,陛下悔之晚矣。」疏入,寧頗懼,乃委過下人,遣衛卒追所發鈔,而以價銀還之民。時寧怙寵藉威,舉朝屏息,獨永良訟言攻之,憾之不置。尋永良上疏乞致仕,從之。
十一年(丙子,一五一六)春正月,上御豹房,與江彬等同臥起。彬、泰、暉皆賜姓朱。彬等與都督錢寧,中貴張忠、盧明、秦用、蕭敬,優人臧賢表裡擅權為奸,諸司章疏多阻格不上。然諸寵皆出彬下,彬時導上出宮禁,遊獵近郊,群臣諫,不聽。
八月,大學士楊一清上疏乞休,略言:「宮府異體,用舍違宜,官帑空虛,浮費冗食不能革,民力困弊,徵求苛斂不能除。讒言可以惑聖聽,匹夫得以搖國本,禁庭雜介冑之夫,京師無藩翰之托,地震天鳴,日食星變,旱乾水溢,報無虛日,腼顏在位,將安用之!」疏入,忤朱寧,致仕歸。
十二年(丁丑,一五一七)夏六月,中旨革彭澤職為民。先是,彭澤經略哈密,納幣土番,頗失國體。既召回,掌都察院事,常與言官論及朱寧,輒忿曰:「吾恨不手刃、此賊!」兵部尚書王瓊數憾澤,因以語寧,且曰:「吾為公致彼來,公自察之。」遂招澤相過,匿寧屏後,故以言激之,澤復大罵。寧由是深銜之。至是,瓊劾澤擅命納幣土番,致啟邊釁。奏上,寧營內旨除名。
八月,上出關遊獵。先是,江彬等屢導上出宮,遊戲近郊。彬並騎鎧冑,幾不可辨,因子數言宣府樂。至是遂出居庸關,至宣府臨塞下。巡關御史張欽上疏諫,不報。彬為上營鎮國府第於宣府,輦豹房珍玩女御其中,時時入民家益索婦女以進,帝樂之忘歸。
九月,上幸大同,獵陽和諸城。上時獨乘一馬,鹵簿侍從皆不及。
二十七日,方獵,天雨冰雹,軍士有死者。是夜,又有星隕之異。明日,駕赴大同,北寇數萬騎犯陽和,掠應州,上命諸將擊之,引去。
十月,南京吏科給事中孫懋上疏言:「都督江彬以梟雄之資,懷憸邪之志,自緣進用以來,專事從諛導非,或遊獵馳驅,或聲色貨利,凡可以蠱惑聖心者,無所不至。去年導陛下幸南海子,幸功德寺,又幸昌平等處,流聞四方,驚駭人聽。今又導陛下出居庸關,既臨宣府,又過大同,以致寇騎深入應州,使當日各鎮之兵未集,強寇之眾沓來,幾何不蹈土木之轍哉!是彬在一日,國之安危未可知也。」不報。上還京,封江彬平鹵伯,許泰安邊伯,冒應州功也。
典膳李恭具疏請回鑾,指切江彬罪,擬朝賀上之。彬聞,逮恭拷斃於獄。給事石天柱刺血上疏,御史葉忠言尤深切,俱不省。
十三年(戊寅,一五一八)春正月,上郊祀畢,復出關遊幸。太皇太后王氏崩,乃還京。江彬為營卒報怨,遣百戶朱英執人於平谷。御史董相杖而繫之,且欲奏聞。彬遽譖於上,降相徐州判官。夏四月,上以太后將祔葬,親詣天壽山祭告六陵,遂幸黃花鎮、密雲等處遊獵。
六月,寧夏塞有警,上復議北征,自稱「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朱壽」巡邊,以江彬為威武副將軍扈行,令內閣草敕。大學士楊廷和、梁儲、蔣冕、毛紀上疏力諫,且云:「萬一宗藩中援祖訓,指此為言,陛下何以應之?又或以朝無正臣,內有奸邪為名,陛下之左右與臣等何以自解?」不聽。廷和遂稱疾不出。上御左順門,召梁儲,面趨令草制。儲對曰:「他可將順,此制斷不可草。」上大怒,挺劍起曰:「不草制,齒此劍!」儲免冠伏地泣諫曰:「臣逆命有罪,願就死。草制則以臣名君,臣死不敢奉命。」良久,上擲劍去,乃自稱之,不復草制,彬亦罷副將軍。
命禮部尚書李遜學等廷議建儲居守。時錢寧意在寧藩世子,江彬意別有屬,梁儲厲聲曰:「皇上春秋鼎盛,建儲未易輕言,萬一有他,吾輩伏斧鑕矣。邪謀豈可聽徇!」兵部尚書王瓊、吏部侍郎王鴻儒亦力言不可,議遂寢。
七月,上北巡,出居庸關。先是,上既還京,輒思宣府樂,稱曰「家裡」。至是,復歷宣府至大同。大同巡撫都御史胡瓚乞回鑾。瓚以沙漠之地,不宜久留,而扈從邊將恃江彬等怙寵,大為邊地害,上疏極論,且引漢袁盎諫文帝為言。不報。
十月,上自偏頭關渡河幸榆林。彬索金璧裘馬數十萬,令邊吏獻虎豹犬馬。南京禮部右侍郎楊廉、兵部尚書喬宇上疏諫止。不報。
十四年(己卯,一五一九)二月,上自榆林還京。
三月,上自稱「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朱壽」,制下南巡。上欲登岱宗,歷徐、揚至南京,臨蘇、浙,浮江、漢,祠武當,遍觀中原。時寧王宸濠久畜異謀。制下,人情洶洶。翰林修撰舒芬等約群臣上疏乞留,俱會關下。吏部尚書陸完迎謂曰:「主上聞直諫,輒引刀為刎狀。」完意蓋以阻言者也。於是翰林修撰舒芬等疏先入,兵部郎中黃鞏、員外陸震聯疏入,吏部郎中夏良勝、禮部郎中范潮、太常博士陳九川疏繼入,醫士徐鏊以醫諫,吏部郎中張衍慶、禮部郎中姜龍、兵部郎中孫鳳、陸俸等率部寮合疏入,工部郎中林大輅等、大理寺正周敘等、行人司副餘廷瓚等,亦合疏先後入。上大怒,召江彬示之。以彬言下黃鞏、陸震、夏良勝、萬潮、陳九川、徐鏊錦衣獄。命舒芬、張衍慶、姜龍、孫鳳、陸俸等百有七人,跪午門外五日。林大輅、周敘、余廷瓚等二十餘人,俱下獄。明日,黃鞏等六人亦跪五日。時舒芬疏最切直,而鞏以事出江彬,故獨劾之。芬疏略曰:「陛下之出,以鎮國公為名號,苟所至親王地,據勛臣之禮以待,陛下將朝之乎?抑受其朝乎?萬一循名責實,求此悖謬之端,則左右寵幸之人無死所矣。陛下大婚十有五年,而聖嗣未育,故凡一切危亡之跡,大臣知之而不言,小臣言之而不盡,其志非恭順,蓋聽陛下之自壞也。尚有痛哭泣血,不忍為陛下言者,江右有親王之變,大臣懷馮道之心,以祿位為故物,以朝寧為市廛,以陛下為奕棋,以革除年間事為故事,特左右寵幸者知術短淺,不能以此言告陛下耳。使陛下得聞此言,雖禁門之外亦警蹕而出,安肯輕褻而漫遊哉!」鞏疏略曰:「陛下臨御以來,祖宗紀綱法度,一壞於逆瑾,再壞於佞幸,又再壞於邊帥之手,至是將蕩然無餘矣。天下知有權臣,而不知有陛下;寧忤陛下,而不敢忤權臣,陛下勿知也。亂本已生,禍變將起,竊恐陛下知之晚矣。」因陳六事:「一曰崇正學,二曰通言路,三曰正名號,四曰戒遊幸,五曰去小人,六曰建儲貳。」陸震見其疏稿,同署名以進。於是京師連日陰霾晝晦,禁中水自溢,高橋四尺許,橋下七鐵柱齊折如斬,時三月二十五日也。
金吾衛指揮張英者,肉袒挾兩囊土數升,當蹕道哭諫,不允,即拔刀自刎,血流滿地。侍衛人縛送詔獄,問英囊土何為?曰:「恐污帝廷,灑土掩血耳。」殞命獄中。是日,內旨舒芬等百有七人,俱廷杖三十。疏首謫外任,餘奪秩半年。黃鞏等六人,俱廷杖五十。徐鏊戍邊。鞏、震、良勝、潮俱削籍。林大輅、周敘、余廷瓚廷杖五十,降三級外補。餘杖四十,降二級外補。死杖下者,員外陸震,主事劉校、何遵,評事林公黼,行人司副餘廷瓚,行人詹軾、劉槩、孟陽、李紹賢、李惠、王翰、劉平甫、李翰臣,刑部照磨劉珏十餘人。車駕竟不出,彬等亦知朝廷有人,稍畏憚之。
六月,寧王宸濠反。初,錢寧受濠賄,左右之。太監張銳思傾寧,力言濠不法事。銳言先入,寧不知也。見帝且盛稱濠賢,帝不應。寧懼,乃馳報濠,而委罪臧賢。賢謫戍邊,中道使校尉偽為盜,掩殺之。帝亦執寧,下之獄。彬等欲邀功,贊上親征。會王守仁已擒宸濠以俘獻,上詔止之。
九月,上戎服至南京,令百官皆戎服迎,各官竟朝服往,上不問。
十五年(庚辰,一五二0)春正月朔,上受朝賀於南京。時江彬率邊卒數萬扈從,恃恩無人臣禮,公卿而下,側足事之。魏國公徐鵬舉設宴招彬,不啟中道門,又不設座中堂。彬大怒,問故。對以高皇帝曾幸其第遂為故事。彬不得已,就宴。
六月,江彬遣兵官索南京各城門鎖鑰,兵部尚書喬宇危言止之。宇為南京兵部,務持法守正,亦多材略。每事稍裁抑彬,人倚以為重,彬亦頗憚之。一日,彬遣使索城門鑰,城中大駭。督府使問宇,宇曰:「守備者所以謹非常,城門鑰有祖宗法制在,雖天子詔不能得。」督府以宇言拒之,乃止。彬每矯制,日有所求,宇承制必請面覆始行,彬計少沮。時上駐蹕南京,久居舊邸,不入大內。復欲往幸蘇、浙、湖、湘間,宇倡九卿臺諫,三上章,伏闕請回鑾。上召彬議,彬怒,欲重譴。其黨勸之曰:「往歲京師已甚,何可再也!」彬意乃解,請慰諭百官各歸治事。
七月,扈從大學士梁儲、蔣冕跪伏行宮門外泣諫,請從百官奏回鑾,自未至酉。上遺中官取奏入,且諭之起。對曰:「臣未奉旨,不敢起。」乃令中官復出傳旨:「不日即還。」儲等出。
閏八月,上至鎮江。
十月,上自南京班師。
十六年(辛巳,一五二一)春正月,上還京。江彬益驕橫,其所部邊卒,桀驁不可制。
三月十四日丙寅,上以疾崩於豹房。皇太后張氏與大學士楊廷和等定議,奉遺詔迎取興獻王長子嗣皇帝位。初,上寢疾,彬猶改團營為威武團練,自提督軍馬,中外慮彬旦夕反。帝崩,彬偶不在左右,皇太后召廷和等議,恐彬為亂,秘不發喪,以上命召彬入。彬不知帝崩,並其子入,俱收之。皇太后下制暴彬罪惡,厚賞彬所部諸邊卒,散遣歸鎮。執其黨數人下詔錦衣獄論罪,磔於市。籍其家,金七十櫃,銀二千二百櫃,金銀珠玉珍寶首飾不可勝計,隱匿奏疏百餘本。世宗即位,正彬黨罪惡,謫戍及論死者數十人,並誅錢寧。太監竄逐者亦數十人。
谷應泰曰:
江彬以邊卒入侍,稔惡十年,顛越乘輿,幾危社稷。然跡其所為,非有他謀,特崛強鷙悍庸材耳。方彬之起家塞上,睥睨宮闈,此何異祿山之侍玄宗乎?且其外握邊兵,內交近侍,錢寧、張忠皆其羽翼。辟之莽乃依恭,卓復結讓,庭湊內附守澄,沙陀通好令孜,區區之天下,一物亡商,二憾覆晉。武宗存,則挾天子以令諸侯,武宗崩,即矯遺命以擅大寶,不待智者而決矣。而乃招致邊軍,入演大內,君臣戎服,兇器為娛。繼遂厭心萬乘,屏足九重,誘導以離宮之歡,恣情於馳騁之樂,摶蒼鹿,搤玄熊,樂如是足矣。即其殄滅善類,斥譴正人,血飛犴狴,逐半朝堂,亦猶之猛虎在檻,咆哮欲出,饑鷹在鞴,忿揚思飛,初非有剪除異已之心,質劫公卿之志也。
夫彬本武人,而武宗所喜在戎服言兵。彬生沙磧,而武宗所喜在遊巡天下。順其志,則相與揚戈躍馬,拂其意,則相與嚴威峻法。同聲相應,同道相謀。《書》曰:「予有亂臣十人,同心同德。」非徒聖主,彼亦誠然。逮其震主之威已立,赤族之禍將成,雖有中庸,亦必巧營三窟,計成百足。乃至武宗彌留之際,彬猶晏然歸臥私第,命一介之吏,奉尺一之詔,召之而即至,同車疾驅,父子駢首,何其愚與!
夫曹爽釋兵歸天子,求老私第;商鞅刑太子傅,孝公崩,欲自亡入魏。自古以來,器小而位高,威重則身危,奸邪前敗,禍患後隨,瀕死而不之悟者也。然予以為武宗之世,逆瑾之變,十常侍、甘露之黨也。河北、山東、江西、四川之寇,黃巾、黃巢之亂也。寘鐇、宸濠之變,七國、八王之孽也。江彬之奸,董卓、祿山之釁也。然而陰曀甫合,旭日旋升。大廈欲傾,漂搖不入者,則以構禍諸人,類皆乳臭,茫茫草澤,更無英雄。至於在內如六給事、十三御史、編修舒芬等百有七人,在外如楊一清、王守仁、林俊、彭澤莫不慟哭斬奸,呼號阻駕,枕戈流涕,投袂登舟。觀於水溢宮門,橋柱七折,上天告譴,似為言官。兼之明星夜隕,特勸回鑾,吳、楚颶風,盡飽魚腹,此非諸君子格天之功,抑或祖宗在天之佑與?《傳》曰:「善人,國之紀也。」《詩》云:「人之云亡,邦國殄瘁。」斯之謂與!
第五十卷 大禮議
武宗正德十六年(辛巳,一五二一)夏四月,帝即位。帝興獻王子,憲宗純皇帝孫也。憲宗生十皇子,長孝宗敬皇帝,次興獻王。弘治七年甲寅,興獻王之國安陸州。正德二年秋八月,帝生於興邸。時黃河清,慶雲見,軫翼分。已而獻王薨,帝受敕嗣理國事。至是,年十有五矣。
武宗無子,臨崩遺詔曰:「朕紹承祖宗丕業,十有七年。有孤先帝付托,惟在繼統得人,宗社生民有賴。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,聰明仁孝,德器夙成,倫序當立。遵奉祖訓『兄終弟及』之文,告於宗廟,請於慈壽皇太后,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辭。即日遣官迎取來京,嗣皇帝位。」時三月丙寅也。翼日丁卯,遣司禮監太監韋霦、壽寧侯張鶴齡、駙馬都尉崔元、大學士梁儲、禮部尚書毛澄,齎詔諭金符之安陸州。戊寅,霦等至興邸,帝迎詔國門外,至承運殿開讀。已,乃登座受符朝藩衛。
四月壬午,帝辭興獻王園寢。癸未,發安陸,辭帝母蔣妃,嗚咽涕泗。帝母曰:「吾兒此行,荷負重任,毋輕言。」帝曰:「謹受教。」比發安陸,帝以藩衛官校不隸有司,恐為沿途擾,特命從官駱安等嚴敕之,所過辭謝諸王供饋,屏絕有司珍獻,禁行殿毋過奢。
丁卯,禮部員外郎楊應魁上禮儀狀,請由東安門入,居文華殿。翼日,百官三上箋勸進,俟令旨俞允,擇日即位。大學士楊廷和命儀部郎中余才所擬也。
壬寅,車駕至良鄉,帝覽禮部狀,謂長史袁宗臯曰:「遺詔以吾嗣皇帝位,此狀云何?」
癸卯,至京師,止城外。廷和固請如禮部所具狀,帝不許。乃御行殿受箋,由大明門入,日中即位,以明年為嘉靖元年。凡正德間冒濫軍功將校,夤緣監織榷稅諸弊政,盡行釐革。赦死雜犯以下末減有差。
丙午,遣官往迎帝母興獻妃。
戊申,命禮官集議崇祀興獻王典禮。禮部尚書毛澄請於大學士楊廷和,廷和出漢定陶王、宋濮王事授之,曰:「此篇為據,異議者即奸諛當誅。」時有待對公交車舉人張璁者,為禮部侍郎王瓚同鄉士,詣瓚言:「帝入繼大統,非為人後,與漢哀、宋英不類。」瓚然之,宣言於眾。廷和謂瓚獨持異議,令言官列瓚他失,出為南京禮部侍郎,而以侍讀學士汪俊代之。尚書毛澄會公卿臺諫等官六十餘人上議:「漢成帝立定陶王為嗣,而以楚王孫後定陶,承其王祀,師丹以為得禮。今上入繼大統,宜以益王子崇仁主後興國。其崇號則襲宋英故事,以孝宗為考,興獻王及妃為皇叔父母。祭告上箋稱姪,署名。而令崇仁主考興獻王,叔益王。」帝覽曰:「父母可移易乎?其再議!」於是廷和及蔣冕、毛紀等復上言:「程頤《濮議》,最得禮義之正,皇上采而行之,可為萬世法。興獻祀事,今雖以崇仁主,異日仍以皇次子後興國,而改崇仁為親藩。天理人情,庶兩無失。」尚書澄、侍郎濬等六十餘人,亦復上議如廷和言。帝不聽,仍命博考典禮,以求至當。已而廷和復上言:「舜不追崇瞽瞍,漢世祖不追崇南頓君。皇上取法二君,斯聖德無累。」澄等七十餘人又上議:「武宗皇帝以神器授之陛下,有父道焉。特以昭穆既同,不可為世。孝廟而上,稱祖、曾、高,以次加稱,豈容異議!興獻王雖有罔極恩,斷不可以稱孝廟者稱之也。」因錄魏明帝詔文以上。留中不報。御史周宣、進士屈儒、侯廷訓亦各奏議如禮官指,帝終不從。六月,敕修《武宗實錄》,仍命禮官集議追崇大禮。
七月,觀政進士張璁上《大禮疏》,曰:「朝議謂皇上入嗣大宗,宜稱孝宗皇帝為皇考,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,王妃為皇叔母者,不過拘執漢定陶王、宋濮王故事耳。夫漢哀、宋英皆預立為皇嗣,而養之於宮中,是明為人後者也。故師丹、司馬光之論,施於彼一時猶可。今武宗皇帝已嗣孝宗十有六年,比於崩殂,而廷臣遵祖訓,奉遺詔,迎取皇上,入繼大統。遺詔直曰:『興獻王長子倫序當立。』初未嘗明著為孝宗後,比之預立為嗣,養之宮中者,較然不同。夫興獻王往矣,稱之以皇叔父,鬼神固不能無疑也。今聖母之迎也,稱皇叔母,則當以君臣禮見,恐子無臣母之義。《禮》:『長子不得為人後。』況興獻王惟生皇上一人,利天下而為人後,恐子無自絕父母之義。故皇上為繼統武宗,而得尊崇其親則可;謂嗣孝宗,以自絕其親則不可。或以大統不可絕為說者,則將繼孝宗乎?繼武宗乎?夫統與嗣不同,非必父死子立也。漢文帝承惠帝之後,則弟繼;宣帝承昭帝之後,則以兄孫繼。若必強奪此父子之親,建彼父子之號,然後謂之繼統,則古當有稱高伯祖、皇伯考者,皆不得謂之統矣。臣竊謂今日之禮,宜別為興獻王立廟京師,使得隆尊親之孝,且使母以子貴,尊與父同。則興獻王不失其為父,聖母不失其為母矣。」疏入,上遣司禮監官送至內閣,諭曰:「此議實遵祖訓,據古禮,爾曹何得悞朕!」楊廷和曰:「書生焉知國體!」復持入,上熟覽之,喜曰:「此論一出,吾父子必終可完也。」
是日,帝御文華,召廷和、冕、紀入,諭曰:「至親莫若父母。」因授以手敕曰:「卿等所言俱有見,第朕罔極之恩,無由報耳。今尊父為興獻皇帝,母興獻皇后,祖母為康壽皇太后。」廷和退而上言曰:「皇上聖孝,出於天性。臣等雖愚,夫豈不知禮謂所後者為父母,而以其所生者為伯叔父母。蓋不惟降其服,而又異其名也。臣等不敢阿諛順旨。」仍封還手敕。於是給事中朱鳴陽、史於光等,御史王溱、盧瓊等復奏:「興獻王尊號,未蒙聖裁,大小之臣,皆疑陛下垂省張璁之說耳。陛下以興獻王長子,不得已入承大統,難拘『長子不得為人後』之說。璁乃謂統嗣不同,豈得謂會通之宜乎?又欲別廟興獻王於京師,此大不可。昔魯桓、僖宮災,孔子在陳聞火,曰:『其桓、僖乎?』以非正也。如廟興獻王於京師,在今日則有朱熹兩廟爭較之嫌,在他日則有魯僖躋閔之失。乞將張璁斥罰。」奏入,俱命禮部議。
八月,尚書毛澄等仍議:「給事中朱鳴陽、御史王溱等,皆欲皇上早從原議,蓋有見於天理人情之公斷,不容以私意為初政累也。御史盧瓊、給事中史於光曆數張璁建議之偏,若與仇者,豈得已哉!誠懼其上搖聖志,下起群疑,宜將張璁戒諭。」不聽。
九月,興獻王妃至通州。先是,禮部具議:「聖母至京,宜由東安門入。」帝不從。再議由大明左門入,復不從。帝斷議由中門入,謁見太廟。朝議嘩然,以婦人無謁廟禮,太廟非婦人宜入。張璁曰:「雖天子,必有母也,焉可由旁門入乎?古者婦三日廟見,孰謂無謁廟禮乎?九廟之禮後與焉,孰謂太廟非宜入乎?」上又命駕儀奉迎聖母,禮部請用王妃儀仗迓之,帝不從,命錦衣衛以母后駕儀往。又命所司制太后法服以待。至是,聖母至通州,聞朝廷欲考孝宗,恚曰:「安得以我子為人之子!」謂從官曰:「爾曹已極寵榮,獻王尊稱胡猶未定?」因留通州不入。帝聞之,涕泗不止,啟慈聖皇太后,願避位奉母歸,群臣惶懼。
冬十月,上諭內閣楊廷和、蔣冕、毛紀曰:「朕受祖宗鴻業,為天下君長,父興獻王獨生朕一人,既不得承緒,又不得徽稱,朕於罔極之恩,何由得安!始終勞卿等委曲折中,俾朕得申孝情。」廷和上言:「聖諭令臣等委曲折中,以申孝情。切念大禮關係萬世綱常,四方觀聽,議之不可不詳,必上順天理,下合人情。祖宗列聖之心安,則皇上之心始安矣。」張璁乃復為《大禮》《或問》一帙,辨析統嗣之異及尊崇墓廟之說甚悉。吏部主事彭澤錄遺內閣及禮官,勸改前議,不從。璁乃齎至左順門上之,廷和令修撰楊維璁等阻之,不得。帝覽之,留中不下。廷和見勢不得已,乃草敕下禮部,曰:「聖母慈壽皇太后懿旨,以朕纉承大統,本生父興獻王宜稱興獻帝,母宜稱興獻后,憲廟貴妃邵氏稱皇太后。仰承慈命,不敢固違。」帝從之。廷和意假母后示,非廷議意也。
壬午,興獻后至自通州,由大明中門入,帝迎於闕內。朝議不謁太廟,生見奉先、奉慈二殿而已。兵部主事霍韜見張璁言欲用,亦上言:「禮官持議非是。」時同知馬時中、國子監諸生何淵、巡檢房濬,各上言如璁議。帝益為之心動矣。
甲午,楊廷和以追崇禮成,擬上慈壽皇后及武宗皇后尊號,帝因遣司禮監諭廷和曰:「邵太后、興獻帝、后亦各擬上尊號。」廷和等上言:「不可。宜俟明年大婚禮成,慶宮闈,加之可也。」巡撫雲南都御史何孟春上言,以為興獻王不宜稱考。廷和覽疏,乃擢孟春吏部侍郎。給事中熊浹上言:「皇上貴為天子,聖父聖母以諸王禮處之,安乎?臣以為當稱帝、后,而祀興獻於別廟。則大統之議、所生之恩兼盡矣。」乃出為按察司僉事。浹,大學士費宏鄉人也。宏慮廷和疑已,故出之。
十二月,除張璁南京刑部主事。先是,帝下《大禮》《或問》於禮部時,楊一清家居,遺書吏部尚書喬宇曰:「張生此論:聖人不易,恐終當從之。」宇不聽。至是,廷和銜璁,授意吏部,除為南京主事。尚書石瑤語璁曰:「慎之!《大禮說》終當行也。」廷和寄語曰:「子不應南官,第靜處之,勿復為《大禮說》難我耳。」璁怏怏而去。
都御史林俊致仕家居,廷和寓書於俊,以定國是。俊上疏曰:「孔子謂『觀過知仁』。陛下大禮未協,過於孝故耳。司馬光有言:『秦、漢而下,入繼大統,或尊崇其所生,皆取譏當時,貽笑後世。』陛下純德,何忍襲之?」疏入,留中。廷和遂奏起林俊為工部尚書。俊力辭,不聽。庚寅,帝下御札,諭加興獻帝、后以「皇」字。廷和等上言:「漢宣帝繼孝昭,後追諡史皇孫、王夫人曰悼考、悼後而已,光武上繼元帝,巨鹿南頓君以上,立廟章陵而已,皆未嘗追尊。今日興獻帝、后之加,較之前代,尊稱已極。若加『皇』字,與慈壽、孝廟並。是忘所後而重本生,任私恩而棄大義,臣等不得辭其責,願罷歸。」吏部尚書喬宇等奏曰:「皇者,正統大義。若加『皇』字於本生之親,則與正統圂而無別。揆之天理則不合,驗之人心則不安,非所以重宗廟、正名分也。」上曰:「慈壽皇太后懿旨有諭:『今皇帝婚禮將行,其興獻帝宜加與皇號,母興獻皇太后。』朕不敢辭,爾群臣其承後命。」廷和等見不可爭,乃俱求罷歸。不報。禮部尚書毛澄,侍郎賈詠、汪俊等上言:「若帝、后之上有加,則正統之親無別。恐不可以告郊廟而布天下。內閣大臣直言規諫,宜賜諭旨。」帝不聽,仍曰:「宜遵懿旨,稱興獻皇帝、興獻皇太后。」於是給事中朱鳴陽等、御史程昌等、編修陳沂等百餘人各上言:「加稱非是。」因請斥璁。不聽。
世宗嘉靖元年(壬午,一五二二)春正月,郊祀甫畢,清寧宮小房災,楊廷和、蔣冕、毛紀、費宏上言:「火起風烈,此殆天意。況迫清寧後殿,豈興獻帝、后之加稱,祖宗神靈容有未悅乎?」給事中鄧繼曾上言:「五行火主禮。今日之禮,名紊言逆,陰極變災。臣雖愚,知為廢禮之應。」主事高尚賢、鄭佐相繼上言:「鬱攸之災,不於他宮,而於清寧之後;不在他日,而在郊祀之餘。變豈虛生,災有由召。」帝覽之心動,乃從廷和等議,稱孝宗為皇考,慈壽皇太后為聖母,興獻帝、后為本生父母,而「皇」字不復加矣。
巡撫湖廣都御史席書具疏曰:「邇者,廷議大臣,比之宋事。竊謂英宗入嗣,在袞衣臨御之日。皇上入繼,當宮車晏駕之後。比而同之,似或未安。故皇上嗣纉大業,非繼孝宗之統,繼武宗之統也;非繼武宗之統,繼祖宗之統也。以皇上承繼武宗,仍為興獻王子,別立廟祀,張璁、霍韜之議,未為迂也。禮本人情,皇上尊為天子,慈聖將臨,設無尊稱,於情難已。故追所生曰帝、后,上慰慈闈。今踰年改元,尊號未上,明詔未頒,毋乃擬議之未定乎?臣愚謂宜定號『皇考興獻帝』,別立廟於大內,每時祭太廟畢,仍祭以天子之禮。蓋別以廟祀,則大統正,而昭穆不紊;隆以殊稱,則至愛篤,而本支不淪。尊尊親親,並行不悖。至於慈聖,應稱曰皇母某後,不可以『興獻』字加之。」吏部員外郎方獻夫亦具疏曰:「陛下之繼二宗,當繼統而不繼嗣;興獻之異群廟,在稱帝而不稱宗。繼統者,天下之公,三王之道也;繼嗣者,一人之私,後世之事也。興獻之得稱帝者,以陛下為天子也;不得稱宗者,以實未嘗在位也。請宣示朝臣改議,佈告天下。稱孝宗曰皇伯,稱興獻帝曰皇考,別立廟祀之。夫然後合於人情,當乎名實。」二疏俱中沮,不果上。
三月,上孝宗太后尊號曰昭聖慈壽皇太后,武宗皇后曰莊肅皇后,聖祖母邵氏曰壽安皇太后,本生父曰興獻帝,母曰興國太后。先是,司禮監傳諭《興獻帝冊文》,朕宜稱子。廷和等上言:「不可。」復傳諭宜稱孝子。廷和等言:「冊文稱『長子』、『本生』,文情自明,請勉行正禮。」從之。遣官詣安陸,上興獻帝尊號。命司禮太監溫祥督禮儀,成國公朱輔上冊寶,禮部侍郎賈詠題神主。詠遵廷和指,題其主曰「興獻帝神主」,不稱考及叔,亦不敘子名。
冬十一月,壽安皇太后崩,楊廷和定為哭臨一日,喪服十三日而除,文移兩京,不以詔天下,禮官請素服御西角門。帝曰:「朕哀慕方切,豈忍遽從所請?」
十二月,上壽安皇太后尊諡孝惠皇太后,群臣奏:「壽安皇太后服制已滿,宜漸從吉典,御奉天門視事。」久之,乃允。仍命不鳴鐘鼓,不鳴鞭。
二年(癸未,一五二三)春二月,太常卿汪舉上言:「安陸廟宜用十二籩豆,如太廟儀。」從之。禮部請置奉祀官,又言:「樂舞末敢輕議。」帝命楊廷和集議之,禮部侍郎賈詠會公侯九卿等上言:「正統本生,義宜有間。八佾既用於太廟,安陸樂舞似當少殺,以避二統之嫌。」帝曰:「仍用八佾。」於是何孟春及給事中張翀、黃臣、劉最,御史唐僑儀、秦武等,南京給事中鄭慶雲各上言力爭。不報。
冬十一月,奉孝惠皇太后主於奉慈殿,遣官告安陸廟。南京刑部主事桂萼日與張璁討論古禮,其議符合。至是上言大禮,並獻席書、方獻夫《議草》,疏曰:「臣聞古者帝王事父孝,故事天明;事母孝,故事地察。未聞廢父子之倫,而能事天地、主百神者也。今禮官以皇上與為人後,而強附末世故事,滅武宗之統,奪興獻之宗。夫孝宗有武宗為子矣,可復為立後乎?武宗以神器授皇上矣,可不繼其統乎?今舉朝之臣,未聞有所規納者,何也?蓋自張璁建議,論者指為干進。故達禮之士,不敢遽言其非。切念皇上在興國太后之側,慨興獻帝弗祀三年矣。而臣子乃肆然自以為是,可乎?臣願皇上速發明詔,循名考實,稱孝宗曰皇伯考,興獻帝曰皇考,而別立廟於大內。興國太后曰聖母,武宗曰皇兄,則天下之為父子君臣者定。至於朝議之謬,有不足辨者。彼所執不過宋濮王議耳。臣按:宋臣范純仁告英宗曰:『陛下昨受仁宗詔,親許為仁宗子。至於封爵,悉用皇子故事,與入繼之主,事體不同。』則宋臣之論,亦自有別。今皇上奉祖訓入繼大統,果曾親承孝宗詔而為之子乎?則皇上非為人後,而為入繼之主明矣。然則考興獻帝、母興國太后,可以質鬼神俟百世者也。臣久欲上請,乃者復得見席書、方獻夫二臣之疏,以為皇上必為之惕然更改,有無待於臣之言者。至今未奉宸斷,豈皇上偶未詳覽耶?抑二臣將上而中止耶?臣故不敢愛死,再申其說,並錄二臣疏以聞。」疏奏,上曰:「此關係天理綱常,仍會文武群臣集議可否。」
三年(甲申,一五二四)春正月,楊廷和罷,禮部尚書汪俊請曰:「公去,誰與主者?」適主事侯廷訓據宗法為《大禮辨》,遍示群臣,俊得之,喜曰:「違斯議者,當斬也。」於是吏部尚書喬宇率九卿上言:「必以孝宗為考,而後大宗為不絕。」俊復會公侯卿佐及翰林臺諫官上言:「祖訓『兄終弟及』,以同產言也。皇上為武宗親弟,自宜考孝宗,母昭聖。前後章奏,惟張璁、霍韜、熊浹與桂萼議同。其他八十餘疏二百五十餘人,皆如部議。其當從違可知矣。」帝曰:「更參眾論議之。」給事中張翀等三十有二人,御史鄭本公等三十有一人,各抗章力論,以為當從眾議。上怒其朋言亂政,俱奪俸。修撰唐臯亦言:「陛下宜考所后以別正統,隆所生以備尊稱。」帝謂臯模稜持兩可,亦奪俸。於是汪俊等更議:「於興獻帝、興國太后止各加一『皇』字,以備尊稱。」不報。是時楚王榮誠以儀賓沈寶疏上,代府長史李錫、南京都察院經歷黃綰、錦衣衛千戶聶能遷各上疏議,其言與璁議合,帝益心動。乃命取督賑侍郎席書,南京刑部主事桂萼、張璁詣京集議。時霍韜居裡中,亦並召之。
興國太后千秋節。命婦各上箋覿賀,宴賚倍常。是月晦日,昭聖皇太后聖旦。先期有旨,命婦免入朝賀。朱淛、馬鳴衡上言:「暫免朝賀,在尋常固可。然當議禮紛更之時,正人心匆惶之際,忽傳報罷,安得無疑?竊謂此意若出太后,其間必有因事拂抑之懷,往時存歿之感;若出自聖意,則母子至情,有隆無已。豈可以聖旦嘉節,而輟此盛禮哉?」疏入,帝怒,命逮訊。侍郎何孟春論救,不報。已而陳逅、李本,刑部員外郎林惟聰各抗言:「馬鳴衡、朱淛不知太后懿旨,輒有論列。原其本心,以為議禮之初,太后輒不受朝。人將謂陛下之心有所偏主。而奸讒之流,或從而乘間獻媚,其禍有不可言爾。今乃下之詔獄,加以嚴刑。天下聞之,將謂陛下以宮闈之故,罪及言官。本生、正統之義,不能無所軒輊。而忠臣義士且將杜口結舌,不敢復議天下事矣。」帝怒其煩擾,並逮繫考訊。大理卿鄭岳論救。不報。
三月,奉興獻帝為「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」,興國太后為「本生母章聖皇太后」。初,帝召張璁等,都御史吳廷舉恐璁至,不變初說。請敕諸生及南京大臣及耆德舊臣,各陳所見,以備採擇。璁、萼乃復上疏,申明統嗣之辨。璁且曰:「今之加稱,不在皇與不皇,實在考與不考。若徒爭一『皇』字,則執政必姑以此塞今日之議。臣恐天下知義禮者,仍必議之不已也。」帝嘉納之。是日,帝御平臺,召冕、紀、宏諭加尊號及議建室,冕對曰:「臣等願陛下為堯、舜,不願為漢哀。」帝曰:「堯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」冕等不能對。乃命草詔加上尊號,給事中張翀等、御史朱實昌等交章力諫,帝切責之。敕禮部曰:「聖母昭聖慈壽皇太后特加尊號為昭聖康惠慈壽皇太后。」又敕曰:「本生父興獻帝、本生母興國太后今加稱為『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』、『本生母章聖皇太后』。」又曰:「朕本生父母,已有尊稱,仍於奉先殿側別立一室,盡朕追慕之情。」禮部尚書汪俊上議曰:「皇上入奉大宗,不得祭小宗。為本生父立廟大內,從古所無。惟漢哀帝嘗為共王立廟京師,師丹以為不可。請於安陸廟增飾為獻皇帝百世不遷之廟,俟他襲封興王子孫,世世奉享。陛下歲時遣官祭祀,亦足以伸至情矣。」上曰:「朕奉太廟,豈敢間越,與漢哀帝不同,務協公論,以伸至情。」吏部尚書喬宇等復奏曰:「皇上聖睿,於宗法大小,必洞然無疑。故曰建室,以避立廟之名也。於奉先殿側,以避大內之名也。推此,則專於大宗,必降於小宗。安陸祭祀,無庸改議矣。」時湛若水、石瑤、張翀、任洛、汪舉等皆具奏。不聽。於是汪俊求去,上切責,罷之。
戶部侍郎胡瓚等上言:「大禮已定,席書督賑江、淮,實關民命,不必征取來京。」上從之。並止璁等勿來。時璁、萼已抵鳳陽矣。見邸報敕加尊號,乃復上疏,極論兩考之非。且曰:「臣知『本生』二字,決非皇上之心所自裁定,特出禮官之陰術。皇上不察,以為親之之辭也。不知禮官正以此二字為外之之辭也。必亟去二字,繼統之義始明,而人心信從矣。」疏入,上命復召來京。蔣冕言於帝前,曰:「二人若來,必撲殺之。」帝不問,而遣人趨使速來。遂降中旨,以書為禮部尚書。給事中安盤等上言:「大禮之失,自霍韜、張璁欲考本生,而邪說始起。自桂萼進席書、方獻夫之論,而邪說益張。乞寢書新命,治萼等奸罪。」張漢卿等亦上言:「書督賑乖方,煮粥誤民,致死生民數萬,宜正國法,以快人心。」南京給事中黃仁山等亦上言:「書巧詐邪佞,私蓄議藁而不自進,陰托桂萼代奏乾寵。而璁、萼每造書所,必在暮夜,其為陰類憸人無疑。乞加罷斥,召還汪俊。」南道御史田麟等亦上言:「汪俊、席書邪正相反,進退失宜。且祖制上卿俱推舉簡用,今何取於書而出自內降耶?乞同璁、萼並黜,以避賢路。」俱不報。
禮部侍郎吳一鵬等會侯、伯、卿貳、翰林、臺、省,力言建室之非,且曰:「臣等遵祖訓本禮經,守師丹、程頤之論,以悟主心。姑停建室,仍廟安陸,歲時遣官奉祭。俟異日皇子眾多,襲封興王,世世承享。」帝曰:「朕承天命,祇奉宗祀,孝養聖母。皇考陵園,遠在安陸,卿等安乎?今黨同執奏,敗父子之倫,傷君臣之義。欺朕衝年,眇忽綱常。其奉先殿西室,亟行修飾,盡朕歲時急切之情。」於是修撰呂柟、編修鄒守益俱上疏爭之。帝怒,俱逮赴鎮撫司考訊。給事中張翀、章僑,御史張鵬翰等交章論救。不報。已而獄具,謫柟解州判官,守益廣德州判官。
命內閣擬撰聖母昭聖皇太后與本生聖母章聖皇太后冊文,帝遣司禮官傳諭,欲於昭聖冊內稱嗣皇帝,獻皇帝冊內稱孝長子。章聖冊內加稱聖母,自稱長子。蔣冕等力言不可,仍以原文封進。帝覽之,遂於獻皇帝冊內加一「孝」字,章聖冊內欲去「本生母」三字。冕等復上言:「此字惟宗廟祝文用之,今稱長子,已盡孝情。又加此字,有乾正統。且『本生母』三字,係敕諭擬定,亦難輕去。」仍封還。御批乃依原文,止稱長子,章聖冊內加一「聖」字。
帝御奉天殿受賀,布詔天下,詔曰:「朕躬膺天命,嗣承皇兄武宗毅皇帝大統,祇奉宗祀。惟我皇考孝宗敬皇帝神謨聖政,是繼是行。仰惟聖母昭聖慈壽皇太后擁翊之功,莫罄名言。本生父、母興獻帝、興國太后鞠育之恩,罔殫報稱。尊稱未極,恒用歉然。恭奉冊寶,加上聖母尊號曰昭聖康惠慈壽皇太后,興國太后曰『本生聖母章聖皇太后』。義專隆於正統,禮兼盡夫至情。」是時張璁至東昌,讀詔書歎曰:「執政忍為此欺乎?兩考並稱,綱常紊矣。」蔣冕求罷歸,帝曰:「朕方倚任,共圖治理。建室禮儀,朕自裁定。」既而冕上言:「皇上恭詣仁壽宮,加上尊號,聖母昭聖皇太后遽有懿旨,免命婦入賀,其故非臣等所知。又命書為禮部尚書,璁、萼復取來京,聖意所向,中外不能無疑。宜追寢前命。」不報。冕遂移疾乞去,帝從之。御史王泮等疏留不報。
五月,以奉先殿西室為觀德殿,欲安獻皇帝主也。禮部侍郎吳一鵬、朱希周,郎中江必東,員外郎翁盤,主事彭黯等上言:「獻皇帝主在安陸廟中,神靈攸依。奉先殿西室,宜設神位,以便時享,如奉慈殿之儀。」不報。遣司禮監太監賴義、京山侯崔元、侍郎吳一鵬之安陸,改題神主,奉上冊寶,尊號曰「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」,迎如京師。一鵬等復上言:「歷考前代,無自寢園迎入大內者。況安陸乃啟封之地,獻皇帝神主不宜輕動。惟永祀安陸,則本生之情盡,而正統之義得。」不報。
霍韜將赴召,復上言力辨二統之非。而席書在鳳陽,亦上《大禮考議》,言:「諸臣講學不明,固執私意。」且曰:「斯禮也,廷臣耆舊,自有知者,不敢犯眾。而璁、萼等感激不平,力犯群議,舉朝疾之如仇,甚可畏也。臣途窮矣,尚言此者,九廟神靈使之言耳。」
六月,璁、萼至京,復同上疏條七事,極論兩考之非,以伯孝宗而考興獻為正。俱留中不下。鴻臚寺少卿胡侍上言:「唐睿宗不當兄中宗,宋太宗不當兄藝祖。不當稱兄,則不當稱伯明矣。」帝怒其狂率,出侍為潞州判官。初,張璁、桂萼至京師,廷臣欲捶擊之,無一人與通,璁、萼稱疾不出。數日後,退朝班,恐有伺者,出東華門走入武定侯郭勛家。勛喜,約為內助。臺諫官交章攻擊,以為當與席書並正其罪。章十餘上,俱報聞。給事中張翀取群臣彈章奏發刑部,令擬璁等罪。尚書趙鑒私語翀曰:「若得俞旨,便撲殺之。」帝廉知之,遂降中旨,命桂萼、張璁為翰林學士,方獻夫為侍講學士,切責翀、鑒,罪之。璁、萼、獻夫各上疏辭,不允。吏部尚書喬宇上言:「萼等偏執異說,搖動人心,願賜罷黜。」帝怒,切責之。宇遂求去,從之。修撰楊慎,廷和子也。率同官姚淶,編修許成名、崔桐,簡討邊憲、金臯等上言:「君子小人不並立,正論邪說不並行。臣等所執者,程頤、朱熹之緒也;萼等所言者,冷褒、段猶之餘也。學術不同,議論亦異,臣等恥與萼等同列。」上罷其俸。給事中李學曾等、御史吉棠等亦爭之,俱下獄外補。已而南京尚書楊旦、顏頤壽、沈冬魁、李克嗣、崔文奎及侍郎陳鳳梧,都御史鄒文盛、伍文定等復以為言。俱切責之。員外郎薛蕙著《為人後解》,以駁璁、萼之議,略曰:「《禮》:『立後者,重大宗也。適子不為後,輕小宗也。』『為人後者為之子。』言雖出《公羊》,實與《儀禮》相表裡。既為之子,則當稱父矣,而可仍曰伯、叔父乎?」帝覽之怒,逮繫詔獄。已而釋之。
秋七月,璁、萼既拜新命,復列十三事以上:「一曰三代以前無立後之禮,二曰祖訓亦無立後,三曰孔子射於矍圃,斥為人後者,四曰武宗遺詔不言繼嗣,五曰禮輕本生父母,六曰祖訓姪稱天子為伯、叔父,七曰漢宣帝、光武俱為其父立皇考廟,八曰朱喜嘗論定陶事為壞禮,九曰古者遷國載主,十曰祖訓皇后治內,外事無得干預,十一曰皇上失行壽安皇太后三年喪,十二曰新頒詔令決宜重改,十三曰臺諫連名上疏,勢有所迫。皆條列禮官欺罔之罪。」疏入,留中。何孟春為論條辨,帝切責之。璁、萼復辭職,不許,乃就官。帝采其議,屢遣司禮監官至閣諭毛紀等,去冊文「本生」字。紀等力言不可。亡何,帝御平臺召,紀等責之曰:「此禮當速改。爾輩無君,欲使朕亦無父乎?」紀等惶怖退。召百官至左順門,敕曰:「本生聖母章聖皇太后,今更定尊號曰『聖母章聖皇太后』,後四日,恭上冊寶。」何孟春退,草疏達旦,語禮部侍郎朱希周曰:「此禮復更,禮官尤當爭之。」於是希周率郎中余才、江必東等上言:「皇上考孝宗、母昭聖,已越三年。今更定之諭,忽從中出,則明詔為虛文,不足取信於天下。」孟春與尚書秦金、學士豐熙等及翰林、寺、部、臺諫諸臣,各上言力爭「本生」二字不宜削。章十三上,俱留中不報。
戊寅,帝朝罷,齊居文華殿,金獻民、徐文華倡言曰:「諸疏留中,必改孝宗為伯考,則太廟無考,正統有間矣。」何孟春曰:「憲宗朝尚書姚夔率百官伏哭文華門,爭慈懿皇太后葬禮,憲宗從之,此國朝故事也。」楊慎曰:「國家養士百五十年,仗節死義,正在今日。」王元正、張翀等遂遮留群臣於金水橋南,曰:「萬世瞻仰,在此一舉。今日有不力爭者,共擊之!」何孟春、金獻民、徐文華復相號召。於是秦金、趙鑒、趙璜、俞琳、朱希周、劉玉、王時中、張潤、汪舉、潘希曾、張九敘、吳琪、張瓚、陳沾、張縉、蘇民、余瓚、張仲賢、葛檜、袁宗儒凡二十有三人,賈詠、豐熙、張璧、舒芬、楊繼聰、姚淶、張衍慶、許成名、劉棟、張潮、崔桐、葉桂章、王三錫、余承勛、陸釴、王相、應良、金臯、林時、王思凡二十人,謝蕡、毛玉、曹懷、張嵩、王瑄、張(羽廷)、鄭一鵬、黃重、李錫、趙漢、陳時明、鄭自璧、裴紹、宗韓、楷黃、臣胡、炳凡十有六人,余翱、葉奇、鄭本公、楊樞、劉穎、祁杲、杜民表、楊瑞、張英、劉謙亨、許中、陳克宅、譚纘、劉翀、張錄、郭希愈、蕭一中、張恂、倪宗岳、王璜、沈教、鍾卿密、胡瓊、張濂、何鼇、張曰韜、藍田、張鵬翰、林有孚凡三十有九人,余寬、黨承志、劉天民、馬理、徐一鳴、劉勛、應大獻、李舜臣、馬冕、彭澤、張鵾、洪伊凡十有二人,黃待顯、唐升、賈繼之、楊易、楊淮、胡宗明、栗登、黨以平、何岩、馬朝卿、申良、鄭漳、顧可久、婁志德、徐嵩、張庠、高圭、安璽、王尚志、朱藻、黃一道、陳儒、陳廷鸞、高登、程旦、尹嗣忠、郭日休、李錄、周詔、戴亢、繆宗周、丘其仁、祖琚、張希尹、金中夫、丁律凡三十有六人,余才、汪必東、張(羽惠)、張懷、翁盤、李文中、張澯、張鏜、豐坊、仵瑜、丁汝夔、臧應奎凡十有二人,陶滋、賀縉、姚汝臯、劉淑相、葛潮、劉漳、楊儀、王德明、汪溱、黃加賓、李春芳、盧襄、華鑰、鄭曉、劉一正、郭持平、余禎、陳賞、李可登、劉從學凡二十人,相世芳、張峩、詹潮、胡璉、范祿、陳力、張大輪、葉應駿、白轍、許路、戴欽、張儉、劉士奇、祁敕、趙廷松、熊宇、何鼇、楊濂、劉仕、蕭樟、顧鐸、王國光、汪嘉會、殷承敘、陸銓、錢鐸、方一蘭凡二十有七人,趙儒、葉寬、張子衷、汪登、劉璣、江珊、金廷瑞、范鏓、龐淳、伍餘福、張鳳來、張羽、車純、蔣珙、鄭鎦凡十有五人,毋德純、蔣同仁、王瑋、劉道、陳大綱、鍾雲瑞、王光濟、張徽、王天民、鄭重、杜鸞凡十有一人,俱赴左順門跪伏,有大呼高皇帝、孝宗皇帝者。帝聞之,命司禮監諭退,不去。金獻民曰:「輔臣尤宜力爭。」朱希周乃詣內閣告毛紀,紀與石瑤遂赴左順門跪伏。上復遣司禮太監諭之退,群臣仍伏不起,自辰迨午。帝怒,命司禮監錄諸姓名,收係諸為首者豐熙、張翀、余寬、黃待顯、陶滋、相世芳、毋德純等八人於獄。楊慎、王元正乃撼門大哭,一時群臣皆哭,聲震闕廷。上大怒,遂命逮繫馬理等凡一百三十有四人於獄。何孟春等二十有一人,洪伊等六十有五人,姑令待罪。
己卯,上聖母章聖皇太后冊寶。
庚辰,錦衣衛以在繫官上請,初逮繫時有奔匿者。至是,悉追繫之。並待罪者,總二百有二十人。上責之,命拷訊豐熙等八人編伍,其餘四品以上者俱奪俸,五品以下者杖之。於是編修王相等一百八十餘人各杖有差,王相與王思、裴紹宗、毛玉、胡瓊、張曰韜、楊淮、胡璉、張燦、申良、臧應奎、牟瑜、余禎、安璽、殷承敘、李可登等十有七人俱病創,先後卒。
恭穆獻皇帝主至自安陸,帝迎於闕內,奉謁奉先、奉慈二殿。已乃奉於觀德殿,上冊寶,尊號曰「皇考恭穆獻皇帝」,不復言「本生」。是日,復趣席書來京。南京祭酒崔銑以災異陳言:「議禮一事,或擯斥,或下獄,非聖朝美事。」上不悅,令致仕。而陳洸先為給事中,言事忤旨,出為按察司僉事。至是,上言曰:「陛下察幾致決,毅然去『本生』二字,有人心者,咸謂始全父子之恩,無不感泣。乞罷喬宇、夏良勝以息邪說,復史道、於桂、曹嘉以作正氣。」帝悅,復以洸為給事中。逮繫修撰楊慎,編修王元正,給事中劉濟、安盤、張漢卿,御史張原、王時柯於詔獄,復撲之。謫楊慎、王元正、劉濟戌邊。何孟春調南京工部。毛紀罷。
南寧伯毛良上言:「楊廷和要定策功,沮撓大禮,使陛下失天倫之正,廢追崇之典。」千戶聶能遷、百戶陳紀、教諭王價、錄事錢子威,各論奏議禮差謬,更正得宜。俱留中不報。
八月,席書至京。以孝宗考名未正,悉發諸議留中者,命禮部集議。鄭岳、徐文華仍力言:「孝宗祝享、昭聖冊寶,尊奉已久,不宜輕改。」帝切責之。胡世寧時居憂裡中,亦上言與璁等合。帝嘉之。
九月,改稱孝宗敬皇帝為皇伯考,昭聖皇太后為皇伯母。初集議時,汪偉、鄭岳、徐文華等猶與璁等力辨可否,武定侯郭勛遽曰:「祖訓如是,古禮如是,璁等言當。《書》曰:『人臣事君,當將順其美。』」於是書、萼、璁及獻夫會公鶴齡、侯勛、鸞等六十有四人上言:「三代之法,父死子繼,兄終弟及,人無二本。孝宗伯也,宜稱曰皇伯考。昭聖伯母也,宜稱曰皇伯母。獻皇帝主,別立禰室,不入太廟。尊尊親親,兩不悖矣。」議上,從之。乃改稱孝宗為皇伯考,昭聖為皇伯母。祭告天地宗廟,布詔天下。安陸松陵,帝既改名顯陵等諸陵矣。及大禮既定,百戶隨全請改遷顯陵。下工部議。尚書趙璜等上言:「太祖不遷皇陵,太宗不遷孝陵,願以為法。」帝命禮臣會多官集議,尚書席書等會公、侯、九卿諸廷臣上言:「乞治全罪。」帝曰:「先陵遠在安陸,朕瞻仰哀切,其再議之。」書與璁、萼等復上言:「舉大事當順人心。今多官皆曰:『帝魄不可輕動,地靈不可輕泄。』臣等敢不盡言。」帝乃罷議,命顯陵祭如七陵。
十二月,評事韋商臣上言:「臣以廷平庶獄為職。臣自今年七月授官以來,見以大禮伏闕,觸犯聖怒,大臣改任者,何孟春一人;編戍者,學士豐熙等八人;決杖死者,編修王思等十有七人;以忤使臣而逮繫者,副使劉秉鑒、知府羅玉等若干人;以織造抗使臣逮繫者,布政使馬卿、知府查仲道等若干人;以失儀下獄者,御史葉奇、主事蔡乾等五人;以京堂官為所屬訐奏下獄者,御史任洛、副使任忠等二人。此皆國家大獄,上干天象,下駭民俗,所關甚巨者也。臣不敢愛死,惟陛下大奮明斷,將諸臣錄復其官,及其子孫,庶不失欽恤之意。」疏入,調外。巡撫江西都御史陳洪謨亦言之,留中不報。
四年(乙酉,一五二五)春三月,詔修《獻皇帝實錄》。
夏四月,光祿寺丞何淵請立世室,崇祀皇考於太廟。帝命禮部集議,尚書席書等上議:「《王制》:『天子七廟,三昭三穆。』周以文、武有大功德,乃立世室與后稷廟,皆百世不遷。我太祖立四親廟,德祖居北,後改同堂異室。議祧則以太祖擬文世室,太宗擬武世室。今獻皇帝以藩王追崇帝號,何淵乃欲比之太祖、太宗,立世室於太廟,甚無據。」不報。張璁、桂萼俱言不可。璁曰:「臣與廷臣抗論之初,即曰:『當改為獻皇帝,立廟京師。』又曰:『別立禰廟,不干正統。』此非臣一人之私,天下萬世之公議也。今淵乃以獻皇帝為自出之帝,比周文、武,不經甚矣。上乾九廟之威監,下駭四海之人心,臣不敢不為皇上言之。昔漢哀帝尊定陶共王為共皇,立廟京師,比孝元帝,至今非之。今淵請入獻皇帝於太廟,不知序於武宗之上與?武宗之下與?昔人謂孝子之心無窮,分則有限。得為而不為與不得為而為之,均為不孝。別立禰廟,禮之得為者也。此臣昧死勸皇上為之;入於太廟,禮之不得為者也。此臣昧死勸皇上勿為。」席書會群臣復上議爭之。大學士費宏、石瑤、賈詠,尚書廖紀、秦金及九卿、臺諫官,各上疏力爭,俱不報。璁、萼乃謂書曰:「觀德殿規制未備,宜聖心未慊也。須別立廟,不干太廟。尊尊親親,並行不悖。」書等遂上議:「宜於皇城內擇地,別立禰廟,不與太廟並列,祭用次日。尊尊親親,庶為兩全。」從之。
六月,作世廟。初,席書上《廟議》有曰:「親盡之期,與孝廟同。」帝問其故,書對曰:「我朝德祖比后稷,太祖、太宗比文、武,皆百世不遷。懿祖以下,隨世而祧。獻皇帝與孝宗同世,親盡同祧。」帝曰:「別廟不與祖宗序列,他日奉祧,藏於何所?何以伸朕世享之情?其再議之。」書上言:「宜藏主寢殿,歲暮出祭,如太廟議。」帝曰:「皇考生朕一人,入繼大統。今特立廟,世世不遷,伸朕孝思。」乃命工部相地,於太廟左環碧殿旁立廟。前殿後寢,一如太廟,而微殺其制。路由闕左門入。已而命定廟名曰世廟。禮科給事中楊言等上疏,乞罷世室,略曰:「祖宗身有天下,大宗也,君也。獻皇帝舊為藩臣,小宗也,臣也。以臣並君,亂天下大分。以小宗並大宗,干天下大統,無一可者。」不聽。
十二月,席書上《大禮集議》,帝命頒賜藩府及中外群臣,仍令各省刊布以傳。
五年(丙戌,一五二六)夏六月,《獻皇帝實錄》成。
秋七月,帝以觀德殿在奉慈殿後,地勢迫隘,欲改建於奉先殿左。工部尚書趙璜言:「移觀德殿於奉先殿左,必與奉慈殿對峙。孝肅太皇太后,獻皇帝之祖母,孝惠皇太后,又聖母也。廟出其左,恐神靈有所不安。」席書亦言:「世廟之建,民勞踰年。今甫告成,力亦當節。」帝復諭大學士費宏等曰:「遷觀德殿與奉慈殿無預,卿等勿蹈前日之誤。」宏等乃乞敕禮、工二部卜日營度,給事中張嵩、衛道,御史郭希愈、陳察等各上言:「災異非常,乞仍舊以寬民力。」不報。
丁丑,世廟成,帝自觀德殿奉獻皇帝主於世廟。復自武英殿迎獻皇帝神位於觀德殿。禮成,群臣表賀,撰《世廟樂章》。
九月,帝奉章聖皇太后謁見世廟。先是,帝諭輔臣曰:「聖母欲謁世廟,卿謂何如?」費宏、楊一清曰:「國初禮制,皇后謁太廟。永樂時,改謁奉先殿,無至太廟者。」帝以問璁、萼,對曰:「唐《開元禮》有皇后廟見之儀。國初,皇后謁太廟,內外命婦陪侍。永樂止謁奉先。皆當時禮官失考,非祖制也。皇太后中宮,宜先見太廟,以補前禮之闕;次謁世廟,以成今禮之全。」宏、一清曰:「璁、萼所引《開元禮》,不可為法。國初禮文未定,二臣欲復廟見,是彰祖宗之闕也,不可。」席書、劉龍曰:「高皇帝准古廟見禮,為大婚冊後之制,未及施行。復定冊後,止謁奉先殿。璁、萼所引,俱大婚禮。今世廟告成,是大祭禮,不可附會。章聖皇太后宜於奉主之後,祗謁觀德殿,則祖宗法守之益堅矣。」璁、萼曰:「周天子宗廟之祭,王服袞冕而入,立東序;後服副禕而入,立西序。九獻各四拜,是天子與後共承宗廟也。皇上毅然舉行,以復古禮,未為不可。」因自具儀以上,席書等不能難。大學士石瑤上言:「祖宗家法,凡后妃入宮,未有無故復出者。太廟尊嚴,乃天子對越之所,非時享祫祭,亦未輕出入,而況后妃乎?漢、唐之季,事不師古,女禍時作,其患不可勝言,可不慮哉!」帝怒,切責之。席書等乃上請「聖母謁廟,必得上同行,以主斯禮」。從之。
禮部議:「祭世廟用太廟次日。」太常寺謂:「時享太廟及觀德殿,先三日齋戒,先一日視牲。今祭用次日,則齋戒、視牲日各不同。且歲暮之際,難於次日舉行。」禮部復請「歲暮權與太廟同日」。帝曰:「俱用同日次第舉行。」
六年(丁亥,一五二七)春正月,諭修《典禮全書》。張璁纂《要略》二卷以進,上言:「此禮之失,非今日,自漢、宋諸臣爭之;故皇上之改,改漢、宋諸君也;臣等之爭,爭漢、宋諸臣也。昔唐有《開元禮》,宋有《開寶禮》,所載皆儀文制度而已。今宜如《通鑑凡例》,以年月日為綱。事關大禮者必書,備載聖裁。乃輯為《要略》以獻。」帝命付史館纂述。
費宏等定議世廟樂舞,止用文舞隨堂。何淵上言:「世廟樂舞未備。」下禮部集議,侍郎劉龍等議:「宜仍舊。」帝諭輔臣再議,大學士楊一清、賈詠、翟鑾上言:「漢高帝以武功定天下,故奏武德文治舞。惠、文二帝不尚武功,故止用文治昭德。世廟止用文舞,亦此意也,不為缺典。」張璁獨上言:「《王制》有曰:『祭用生者。』皇上身為天子,尊獻皇為天子父,宜以天子禮樂祀之,缺一不可。且天子八佾,為人六十有四;諸侯六佾,為人三十有六。國朝太廟文武佾各八,計百有二十八人。王國宗廟,文武佾各六,計七十有二人。獻皇在藩時,固用七十有二人,今乃六十有四,可乎?以天子父不得享天子禮樂,何以式四方、法萬世?」帝從之。
七年(戊子,一五二八)夏六月,《明倫大典》成,加張璁少傅兼太子太傅、吏部尚書、謹身殿大學士。追奪議禮諸臣官,敕曰:「大學士楊廷和謬主《濮議》。尚書毛澄不能執經據禮。蔣冕、毛紀轉相附和。林俊著論迎合。喬宇為六卿之首,乃與九卿等官,交章妄執。汪俊繼為禮部,仍注邪議。吏部郎中夏良勝,脅持庶官,望遂邪志。何孟春以侍郎掌吏部,鼓舞朝臣,伏闕喧呼。朕不欲已甚,姑從輕處:楊廷和為罪之魁,以定策國老自居,門生天子視朕,法當戮市,特寬宥削籍為民。毛澄、林俊俱已病故,各奪其生前官職。蔣冕、毛紀、喬宇、江俊俱已致仕,各奪職閒住。何孟春情犯特重,夏良勝釀禍獨深,俱發原籍為民。其餘兩京翰林、科、道部屬,大小衙門各官,附名入奏,或被人代署而已不與聞者,俱從寬不究。其先已正法典或編戍為民者不問。爾禮部揭示承天門下,俾在外者咸自警省。」
秋七月,加上皇考、聖母尊號,皇考為恭睿淵仁寬穆純聖獻皇帝,聖母為章聖慈仁皇太后。詔告天下。
八年(己丑,一五二九)十月朔,日食。刑部員外郎邵經邦上言:「《詩十月之交》,刺無良也。意者陛下以議禮之故,亟用張璁。皇父專權,致召天變,則所議者不為公禮矣。可守也,亦可變也;可成也,亦可毀也。」疏入,帝怒其疏末有引用茅焦語,謫鎮海衛,與楊慎等永遠不宥。死戍所。
十五年(丙申,一五三六)冬十月,更世廟為獻皇帝廟。帝諭禮部尚書夏言曰:「朕思皇考廟名,似大不安。太宗百世不遷,故名世室。恐皇考亦敦讓太宗,宜別擬議。且『世』字,來者或用作宗號,今施於皇考,徒擁虛名。可會郭勛、李時議之。」既而又諭曰:「皇考廟止稱獻皇帝廟,庶別宗稱,以見推尊之意。」於是夏言上言:「禮惟有功德者,別立廟祀,百世不遷,名之曰『世』,周之文、武,世室是也。皇考獻皇帝雖篤生皇上,比跡契、稷。而前有文皇,既稱太宗,義當尊讓;後有聖帝,必為世宗,理宜虛竢。今欽定獻皇帝廟,庶幾明祀正,而公議定。」帝從之,命以所議付史館。
十二月,九廟成,獻皇帝廟止修時祀,以避豐禰之嫌。
十七年(戊戌,一五三八)五月,議集明堂秋饗禮。先是,皇考獻皇帝止舉時祀,不祀太廟。於是揚州府同知致仕豐坊上言:「孝莫大於嚴父,嚴父莫大於配天。宜建明堂,尊皇考為宗,以配上帝。又天下郡邑,宜各立明堂,歲時祝拜君上,以尊朝廷。勿寄位釋宮,褻體統。」下禮部議。坊,熙子也。尚書嚴嵩上言:「諸儒論禮不一。臣惟明堂、圜丘皆以事天地。今大祀殿在圜丘之北,正應古之方位。明堂秋饗之禮,即此可行,不必更建。至於侑饗之禮,《傳》以為萬物成形於秋,故秋祀明堂,以父配之。自漢武迨唐、宋諸君,莫不皆然,主親親也。至於錢公輔、司馬光、孫抃、程、朱諸賢所論,主祖宗之功德。今以功德則宜配文皇;以親則宜配獻皇。第揆以嚴父之旨,以皇考而不得配,陛下庸有所弗寧矣。至於稱宗之禮,則未有帝宗而不祔太廟者。臣不敢妄議,以負陛下,惟聖明裁擇。」帝以示夏言,言不敢議。帝曰:「明堂秋饗,宜於奉天殿行之,其配享皇考稱宗,不為過情,何在為不宜也。」復命集議。戶部侍郎唐冑疏爭之,曰:「三代之禮,莫備於周。郊祀后稷以配天,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帝。未聞成王以嚴父之故,廢文王配天之祭,移於武王也,皇上嗣統之初,廷臣執為人後之說,於是力正大倫者,惟張孚敬、席書諸臣。及何淵有建廟之議,陛下嘉答諸臣,亦云:『朕奉天法祖,豈敢有乾太廟!』顧今日乃惑於豐坊耶?臣謂明堂之禮,誠不可廢。惟當奉大宗配,於禮為宜。若獻皇帝得聖人為之子,不待稱宗議配,而專廟之享,百世不遷矣。」疏入,上大怒,下冑錦衣獄,出為民。尚書嵩乃上言:「考秋饗成物之旨,嚴父配天之文,皇考侑饗,允合周道。」帝嘉納之。
秋七月,議祔皇考於太廟。初,帝因嚴嵩請,既敕禮部議,又諭嵩曰:「太宗靖難,功與開創同,當稱祖以別之。」嵩遂上議曰:「古者父子異昭穆,兄弟同世次。殷有四君一世而同廟,不係父子故也。晉則十一室而六世,唐則十一室而九世。宋真宗詔議太廟禮,學士宋湜議以太祖、太宗合祭同位。其後禘祫圖,又以太祖、太宗同居昭位,皆古事之可據者。皇考親孝宗弟,臣謂宜奉皇考於孝宗之廟。我太祖即位,仁祖雖自布衣,必享天子之祀。皇考顧獨闕焉,聖心必有所不安。」又曰:「古禮:宗,無定數;祖,非有功者不得稱。漢世稱祖者二:高祖,世祖。光武再造漢室,故無二祖之嫌。我文皇定鼎持危,功莫大焉。尊稱為祖,聖見允宜。」嵩奏出,群臣翕然無異議。時張孚敬死已六年矣。
九月辛巳,奉太宗文皇帝為成祖,皇考獻皇帝為睿宗。癸未,祔皇考於太廟。
辛卯,大饗上帝於玄極殿,奉睿宗配享。
二十年(辛丑,一五四一)夏四月辛酉,九廟災。時久暘不雨,是日初昏,陰雨驟至,大雷雹以風。忽震火起仁廟,烈風噓之。須臾,毀其主,延及成祖主,亦毀,遂及太祖昭穆群廟,惟獻廟獨存。
二十四年(乙巳,一五四五)秋七月,太廟成,布詔天下。
穆宗隆慶元年(丁卯,一五六七)春三月,禮科左給事中王治上言:「獻皇帝入廟稱宗,在今日猶有當議者。蓋獻皇雖貴為天子之父,實未嘗南面臨天下,而今乃與祖宗諸宗、諸帝並列;雖親為武宗之叔父,然嘗北面武宗,而今乃設位於武宗之右。揆之古典,終為未合。故先帝於獻皇帝祔廟之後,世廟之享,猶不忘設。是先帝之心,亦自有不安者。臣以為獻皇祔太廟,千萬歲後,不免遞遷;若專祀世廟,則億萬世不改。惟陛下下廷臣議求至當,以妥獻皇之靈,以光先帝大孝。」章下所司,格不行。
谷應泰曰:
孝宗仁聖,麟趾不蕃。武廟盤游,前星失耀。再世衰微,古今至變也。當是時,重繼嗣者私恩,重承統者大義。而世宗以臣紹君,以弟承兄。敷天臣民,誰忍孝宗之嗣一傳卒斬者?既已斬焉,則忠臣義士不能復續,求其同氣之近者立之,統在嗣亦在矣。所以武宗遺詔,不敢子視世廟也。既已兄稱武廟,因欲並考孝宗,則孝以無孫反因得子,於義為誣;稱子逼武,二統嫌孝,於理亦礙。況父子至親,豈可隔世軼代,妄相附屬?比之定陶、濮王生視寢膳,死視斂含,曾有鞠飬之恩,蚤定父子之分者,迥相判也。既不考孝,即考興獻,天下有無父之人乎?漢宣不皇其父,未嘗不考皇孫;光武不皇其父,未嘗不考南頓。既考興獻,即當皇興獻,天下有子為天子,父為列侯者乎?據稱兵逆父,遂不敢皇,猶之舜不王瞍,禹不王鯀也。興獻以肇篆啟聖,儼然皇焉。亦猶之周王王季,周王文王也。湯不王商癸,而周王王季;光武不王南頓,而世宗王興獻。踵事增華,禮以義起,孝子之至也。所疑者,考興獻,則疑於無孝宗;皇興獻,則疑於躋武宗。凴幾彌留,奉迓入繼,不能得世宗而延其嗣,反欲召興獻而亂其統,此舉朝所以沸騰,百官所以號泣也。不知太廟者,承統之地,皇而不廟者有異;稱宗者,繼統之名,皇而不宗者亦殊。懿文太子亦得為康皇帝,英宗斥郕王,然亦稱景泰帝。不入廟,則地不逼;不稱宗,則名不嫌。親近則尊,親盡則祧。辟之遙除之官,追贈之號。曲體罔極之私情,無預朝廷之名器。乃世宗尊為天子,必欲使之不王其父;興獻為天子父,必欲與之共臣其子,此則議禮諸臣之過也。至於觀德殿足矣,必欲遷近太廟,與之同門;獻皇帝足矣,必欲削去「興獻」,崇加徽號。見太后於世廟,著獻皇之《實錄》,折衷禮經,毋乃不倫。興國皇太后聖旦,則宴賚有加;昭聖皇太后千秋,即傳免朝賀。傳聞乖異,存歿傷心。卒之不加宗,不入廟,殺徽稱,止遷葬,則亦璁、萼有功於存統也。
若夫廷和等之伏闕呼號,甚於牽裙折檻;世宗之疾威杖戍,竟同元佑黨人。大禮未成,大獄已起,君臣交失,君子譏焉。而廷和戮及身後,楊慎謫死貶所。濮議諸臣,旋蒙賜還;興國之獄,無復金雞。此則世宗乏錫類之仁,亦璁、萼諸人無休休之量也。至於豐坊倡議,嚴嵩附和,嚴父之說興,睿宗之號進。孝宗幾疑通宮,武廟嫌躋新鬼,以明察始,以豐禰終。蓋豐坊固子政之劉歆,分宜實議禮之林甫,善作者不必善成。惜乎!不令張孚敬見也。